我曾疑惑地問過二舅媽：“我二舅不識字，那他是怎麼知道那些書上的故事的？”二舅媽說：“你二舅心靈啊！他十幾歲的時候，跟一個叫小田的人一起幹活兒，小田識字，能看書，你二舅就讓人家念書給他聽。不用多，隻一遍，你二舅就把那書上講的事兒刻腦子裏了。等他說書的時候你再去聽吧——嘖嘖，比那書上寫的還要好呢！”
二舅第一次誇我，是我的作文被當做範文在班上朗讀之後。二舅說：“這孩子，真有出息！好好寫吧，等你寫成了書，二舅就改說你寫的書了！”
填報大學誌願的時候，我在所有專業欄裏都填寫了“文學”。
我的大一還沒有讀完，二舅就去世了。二舅去世之後，二舅媽翻來覆去地聽二舅生前錄製的一盒說書磁帶，聽著聽著就哭成了淚人兒。終於有一天，肖流著淚悄悄抹掉了那盤帶子……可是，二舅的聲音又怎能輕易從人的心裏抹掉呢？
直到今天，每當看到電視上有人說書，我便不再轉換頻道。我用挑剔的眼光看著屏幕上的人的一招一勢、一顰一笑，在心裏暗暗和我的二舅做著對比。在我看來，我的二舅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把他們比下去。“說書”這個詞，在我的詞典裏是二舅所專有的。
如果可能，我多麼願意告訴我的二舅，那個當年被你誇過“真有出息”的孩子一直竭盡全力地做事，為的是不讓你的這句話成空。因為領略過你在舞台上傾倒眾生的風采，她站在講台上時便會不自覺地從你那裏借力，她激情地講解古典文學，講解人物形象，她的課在國家級大賽中獲得了一等獎；因為你曾允諾要說她寫的書，她便不停地寫啊寫，盡管她知道她所寫的書已無緣讓你去說，但她常常在心裏模擬著你的語調去演說那些故事，經過不懈的耕耘，她已出了八本書，並且，她還在努力地寫著第九本書。她從不允許自己懈怠，她告訴自己，要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打磨出光亮來。她覺得自己很幸運，當她在天空下茫然四顧的時候，你把她帶到了文學那多彩的世界，從此，她學會了注目，學會了欣賞，學會了讓心在美好的事物麵前駐足。她終於明白了，你的“好氣質”源於你精神世界的豐美，因為懷裏揣著一個春天，你的世界便四季都不乏花朵。她夢想著因襲你的“好氣質”，夢想著每天開出一朵自己的花來答謝生命。
二舅，願你看到那花——那被你的靈性澆灌過的花。
10.溫柔往事
（一）
那時我們住在大城山半山腰，平房，帶個小小的院子。我兒然然剛滿五歲，正是介於小人兒和小動物之間的年齡，愛“活物”愛得發了瘋——捉了蝴蝶養起來，養到蝴蝶“甩子”，變出一堆毛蟲，駭得我汗毛直立，和我夫滿床滿地趴著抓毛蟲；捉了蝌蚪養起來，養到蝌蚪縮回了尾巴長出了腿，蝌蚪養在他爸爸的一個碩大的煙灰缸裏，那天我無意中瞥了一眼，感覺不大對勁，那黑糊糊的東西怎麼跑到缸沿兒上來了？仔細一看，原來人家會蹦了！我大驚失色，反胃得厲害，因為煙灰缸旁邊正擺放著一碟我愛吃的鹹菜。你再看看院子裏吧，更熱鬧。東牆根搭了一個兔窩，裏麵住著兔父母和它們的四個孩子；晾衣服的鐵絲上掛著個鳥籠子，裏麵是一對饒舌的牡丹鸚鵡和一隻樣子醜醜的虎皮鸚鵡。你可能納悶，怎麼養仨鸚鵡呢？讓我告訴你吧，當初然然向我的同事小黃討要了兩隻牡丹鸚鵡，養了一段時間，我嫌它們鬧得慌，就悄悄打開了鳥籠的門，想放生。其中一隻鳥深察我意，很快就甩下愛侶獨自飛跑了；另一隻鳥傻，踱到籠子口，扭頭往回走，愣不知道再往前走一小步就能獲得生命的自由。唉！要不要幫幫它呢？正思忖間，玩得滿頭大汗的然然回來了。見我立在鳥籠旁，也立在了鳥籠下（他不長記性，以前他曾在這個位置用黃毛稀疏的大腦袋承接過熱乎的鳥糞）“咦？怎麼少了一個？”他伸出胖滾滾的手指指著鳥籠問。我裝傻道：“我也正數呢——一個……哦……隻剩下一個了。——那個呢？”我四下裏瞅，做出尋的樣子。“沒事的媽媽，”然然居然勸慰我道，“你做飯去吧。那個鸚鵡準是玩去了，過會兒就回來了。等它回來了，我叫你。你做飯去吧——啊？”嘿，這小犢子，說的跟真的似的！我便去做飯了。工夫不大，他在院子裏叫我：“媽媽，鸚鵡回來了。媽媽，它還帶回來一個伴兒。”我以為他在癡人說夢，來不及洗沾滿麵糊的手就跑當院來了。老天！它真是還拐帶回來了一個伴呀。從此，我家的鳥籠裏就有了三隻鸚鵡。直到今天，我都沒搞清楚，它們究竟誰是先生，誰是小姐。
這些“活物”，讓我頭疼。
可是然然不管這些。那天，他呼哧帶喘跟頭趔趄地跑回家，對我說：“媽媽，賣小雞的來了，咱們買一個小雞吧！”
我聽後如五雷轟頂，厲聲喝問道：“你說什麼？”
他被我的聲氣嚇倒了，帶著哭腔說：“寧寧他媽給寧寧買了一盆小雞，我想買……一個小雞。”——後來我才知道，寧寧他媽給寧寧買了五隻小雞，因是用臉盆盛著的，所以然然說“買了一盆小雞”。
我惡狠狠地說：“不買！”
然然號啕了，說：“媽媽，我求求你了，你給我買一隻小雞吧！”
正在這時候，賣小雞的家夥居然跑到我家牆外來吆喝：“賣小雞兒嘍——染了色的小雞嘍——紅紅的小雞黃嘴巴，快來買漂亮的小雞嘍——”然然在他的吆喝聲中哭得更賣命了。我被這裏應外合的吵鬧聲氣得發暈，拿了十元錢，拽著然然就出去了。一出門，就被小雞嬌嫩的“嘰嘰”聲俘獲。過了一會兒，我和然然樂陶陶地捧回了五個紅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