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第四輯人間共浴(5)(1 / 3)

它第一個跑過來,含住了一粒米,卻不下咽,“喳喳”地喚那兩隻母雞。它真漂亮。尾巴翹得那麼高,脖子上的紅羽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出翠綠的光。它紅紅的冠子偏向一側,看人的時候,習慣地把頭歪向冠子垂掛的那一側。以它的偉力,完全可以將喙下美食一掃而光,讓那兩隻貪饞而缺乏風度的母雞空在一邊垂涎。但是,它沒有這樣做。我不知道當初我從外麵捧回的紅絨球裏會藏著這麼一個具備聖心聖德的家夥。

我不敢想象,我一羽一羽地數著長起來的翎毛就要在我的手中凋隕了。

我把手伸向它。它居然溫順地臥下,束手就擒。

我的手開始發抖,我夫的手也開始發抖。刀子“哐啷”墮地,我重又拾起。

公雞眼望著我,它猜不到我要做什麼。

溫熱的血噴湧而出……然然哭了,卻壓抑著聲音,胸脯一鼓一鼓地在那裏抽噎。

——我們喝到了世界上最難下咽的雞湯。

然然收起了公雞尾巴上最長的兩根翎毛,把它插在了我和我夫結婚時買的琉璃花瓶裏麵。有客人來,他會爬到桌子上,抽出那兩根翎毛告訴人家說:“這是我們家的紅公雞。它這樣叫:喔喔喔——”

(七)

平房要拆除了,我們要搬遷了,我把我家院子裏所有的活物都送了人。兩隻母雞送給了我大姑子的婆婆。

那天,一個小夥子來取雞。然然對人家說:“你要對這兩隻雞好點兒。”過了一會又問人家:“你要雞翎嗎?”把小夥子問愣了。然然說:“是我家紅公雞身上的。它跟這兩隻雞是好朋友。分開了,會想的,你拿走吧。”小夥子懵懵懂懂地接過兩隻長長的雞翎,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然然又伸手向他討要:“要不,咱倆分分吧,你一根,我一根,好不好?”

搬家那天,拉家具的車都走了,我拽著舉著一根雞翎的然然最後離開。出門的一刹那,他掙脫了我的手,跑到南牆根那兒站了一會兒。

——可不是,他不能再說“再見,鸚鵡!再見,小雞!再見,小兔子”了,他隻能跟埋在那裏的兩隻小雞默默道別了。

11.雲彩的位置

那是一部沒看著開頭的電影,片名自然不知。一個男人,躲躲閃閃地蹩進一個兒童的住室,掏出一卷皮尺,試圖丈量什麼。正在這時,女主人衝了進來,厲聲喝問他:“想幹什麼!”男人頓時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隻是想,想量一下天花板上雲彩所在的位置。”

——噢,我看明白了,原來,拿皮尺的男子是女主人的前夫,二人離異之後,男子帶著孩子從這個家中搬了出去。為了給孩子一個與先前別無二致的房間,這個爸爸照著孩子原先房間的樣子將牆壁與天花板塗成了淡藍色,並且同樣要在天花板上描繪一朵白雲——隻是,他拿不準白雲所在的確切位置,便乘前妻不備,偷偷溜進了孩子的住室……一下子,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傻乎乎地為雲彩找位置的爸爸。

多麼希望這個人就是自己的父親。工作繁重不堪,生活千頭萬緒,衣服破了,飯菜餿了,月光照不亮心扉,音樂穿不透耳鼓……沒有女人的粗糙日子磨得人的皮肉生疼生疼,但這一切,都不能夠成為他忽略那朵雲彩的位置的理由!

我的父親是一個丹青高手。我不願意去追問,在與母親分手之後他終日在畫些什麼,我隻想知道,如果我曾有一個淡藍色的房間,如果我的天花板上曾有一朵漂亮的雲彩,在日子扭曲之後,在房間改變之後,我的父親,究竟有沒有這樣的柔情——在女兒的頭頂描繪一朵永不隨歲月飄移的白雲?

這樣想著,我的鼻子有些發酸。我跟正在埋頭為我修電腦的先生說:“嗨,如果我被你辜負了一萬次,我倆離了婚,然後,突然有一天,你拿著皮尺偷偷跑回孩子的房間要量出一朵雲彩的確切位置,那麼,我一定重新愛上你。”

真的,我先愛上了這個極富人情味的細節。我堅信,締造這個細節的手有能耐締造一切愛的奇跡。

12.她一定喜歡你

差不多,他就是用這句話把我“騙”到手的——“她一定喜歡你!”

這個“她”,是我無緣謀麵的婆婆。她死於唐山大地震。她的兒子,我當年的大學同學後來的老公,帶著一顆取悅她的心,在女生堆裏選中了我。他告訴我說:“我媽是個高個子,她很為自己的身高得意——穿衣服是樣啊——所以,她囑咐我要找個高個子的女孩兒;她還囑咐我說,可不能找體格差的,弄個病秧子回家,會拖累壞了老爺們兒的;還有,模樣得俊,皮膚得好,得拿得出手去;性子嘛,不能太肉——她本人就是個火暴脾氣。”——瞧,這麼多個圈,每個圈都跋扈地衝著我來了。就這樣,我成了他命定的媳婦。

如果我炒了幾個小菜,他就會興奮地指著其中某個菜說:“我媽以前也喜歡做這個菜。她要是能看到你做得這麼好,一定會喜歡的!”我穿了件連衣裙,他就會叫喚:“我媽最喜歡看女孩兒穿連衣裙了!腰是腰,胯是胯的,多美氣呀!”我講公開課獲了獎,他會說:“雖說我媽不識字,可她最喜歡看的就是獎狀!她要是見她哪個孩子得了獎狀,就看呀摸呀稀罕不夠,然後呢,她一定親自把獎狀貼在牆上。”——瞧啊,我簡直就成了他親愛的老媽為他在這人世間苦心定做的一件可心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