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的唯一一件沾染著婆婆氣息的家當就是一台蜜蜂牌縫紉機。“我媽的活兒可好了。”他說。我在這句話麵前十分自卑。因我用不太好這台被大地震砸掉了一個角的老機器。他總喜歡貓著腰看我紉縫紉機針。我嗔道:“紉個針,有啥好看的?”他卻激動萬分地說:“就在這個針眼裏,我媽手中的線也是這樣穿過去的呀!你看,你們兩個人在同一個小小針眼裏穿過線呢!”
每年7月28日,老公都要帶著我去十字路口為婆婆燒紙。後來,兒子也加了進來。“爸爸,我奶奶能收到這些紙錢嗎?”孩子看著滿城市飛舞的黑蝴蝶,憂心忡忡地發問。老公言之鑿鑿地說:
“能啊!咱送的這些錢,你奶奶拿不錯,也弄不丟。寶貝,她現在就在天上眼睜睜看著咱這一家人呢!在她所有的孩子裏麵,她最喜歡的就是爸爸我;在她所有的兒媳婦中,她最喜歡的……應該就是你媽媽,哦,一定就是你媽媽!在她所有的孫子孫女中,你肯定是最讓她滿意的一個!——她這麼喜歡的三個人來給她送錢,她多幸福啊!”想著天上那個人的幸福,我幸福得哭起來。
幾千個日子過去,餘震依然忘不了眷顧這座城市。作為一個沒趕上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地震的外地人,我最初並不知道那是餘震,腳下一發飄,我會本能地驚叫。後來,慢慢習慣了,餘震襲來,我該幹嘛還幹嘛。但是,我老公不行。每次餘震,隻要有我在身邊,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死命地抱住我。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在不顧一切地保護我,後來,我終於弄明白,脆弱的他,其實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尋求被我保護。他的目光中寫滿了驚恐無助,那個黑色的日子猙獰地趕來,逼迫他重溫瓦礫中母親絕望地伸出的那隻凝血的手臂……我一手摟著兒子,一手摟著他,安慰他們道:“沒事了,過去了。”……大地歸於平靜,父子倆從我的懷裏掙脫開去。這回,老公什麼話都沒說。而我,卻在心裏頑皮地模擬著他的口吻說道:
“她要見你這樣,一定會喜歡的!”
——真喜歡她的喜歡,也真感謝她的喜歡。她喜歡的燈,一點點照亮了黯淡的我。看著她親切的遺照,我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婆母,我不會枉然領受了你的喜歡,我會好好愛最惹你牽心的‘老四’,珍視你的喜歡,豐富你的喜歡,在這座鳳凰涅的美麗城市用心生活,用無憾的人生為你喜歡的眼光打出一個漂亮的高分……”
13.滿口唐山話
讀大學時,愛上一個唐山人,畢業後便隨他來到了唐山。初來唐山,聽著滿街筒子的男女老少人人一口純正的唐山話,感覺特別驚奇。“笑死我了——好像走到哪兒都在說相聲、演小品!”我這樣向朋友描述。我教語文,清楚地記得一個女生在課堂上用唐山話背誦朱自清的散文:“葉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舞女的裙……”
那讀陽平的“婷婷”和“裙”都被她不由分說地篡改成了“唐山調值”。我強忍住笑,用普通話範讀,然後讓她跟讀,她一開口,依然是“唐山版”的“婷婷的舞女的裙”!
我結婚生子,一不留神兒,給孩子取名時竟選了個唐山人都發不準的陽平音——“然然”。我一遍遍用普通話教孩子說:“我叫然然。”但孩子從托兒所一回來,立馬變成了“唐山版”的“我叫然然”。
我去買菜,有了個驚人的發現——說普通話,“西紅柿一塊錢一斤”;說唐山話,“火柿子(西紅柿)八毛錢一斤”!——明擺著,小販欺生啊!打那兒以後,我買菜時改說唐山話。
唐山話是那種浸潤性很強的話。在單位和本地人對話時,我竭力板著,不讓對方把自己拐帶跑了。但是說著說著,我就發現壞事兒了——我讓人給領溝兒裏去了。
後來,跟多年未見的朋友見麵,我一開口,她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啊?你怎麼滿口唐山話了?”我也很吃驚:“真的嗎?可是,我咋兒不覺呢?”她大笑:“還不覺?都‘咋兒、咋兒’的了!你都可以跟趙麗蓉老師一起去說‘探戈揍是趟啊趟著走’去了!”
以我老公為代表的唐山人普遍“自戀”,認為唐山是全中國最好的“地界兒”。“你瞅,全世界的華僑都管中國叫‘唐山’!唐山揍(就)是中國,中國揍(就)是唐山!”我老公是擰著脖子跟我說這番話的。我趕忙點頭附和,因為我明白,在這個“地界兒”跟他爭辯這個問題是頗不明智的。我老公寫詩,由衷地謳歌唐山這座“鳳凰涅”的城市。他說:“在唐山,每一朵鮮花都是頂著人的靈魂開放的。”經他這麼一說,我虔敬地愛上了唐山的每一朵鮮花。
我學校的老校長是北京人,退休後回到了北京。前幾天我去看她,她跟我說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去超市,碰上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多歲,滿口唐山話,我聽得著迷了!就悄悄跟著人家走,他們看辣椒醬我也看辣椒醬,他們看洗發水我也看洗發水。後來,那男的發現我跟蹤他們,冷不丁問我:‘大姐,咱們不認識吧?’我特別尷尬,忙說:‘咱們確實不認識;可是,我在唐山待過三十多年呢!我揍(就)是稀罕聽你說唐山話——咋兒那好聽啊!’”
那天,我兒子然然從英國打來電話,興奮地告訴我說,他剛到機場接了一個去英國留學的唐山老鄉。“我倆一見麵,滿口唐山話——哎呀!忒過癮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