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第四輯人間共浴(6)(2 / 2)

我想,更重的傷,應該在它們的心裏吧?這草原的浪漫情人,用輕巧的蹄子踏著草香與花香,風中揚起美麗的鬣鬃,夕陽下站成絕佳的剪影,那才是真正屬於它們的生活啊。當它們來到燈紅酒綠的城市,它們的麵前就隻剩下了走也走不到盡頭的水泥路。——它們想過出逃嗎?

我有一個愛詩的學生,寫了多年的詩也不見長進。就在我對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她寫了幾行讓我對她刮目相看的詩,她寫道:

我的車啊;

快將我從鋼筋水泥的;

棺槨中銜走;

隨便丟到;

哪一片春意氤氳的田野;

我會立刻盛開;

給你看。

讀這樣的好詩,我會忍不住將自己放進去,將自己的愛放進去。我自憐地問:我的盛開,我們的盛開,正被誰一次次凶蠻地劫持?

看著憤懣的海象,我的心有了一種壓榨感;想著不幸的馬兒,我的腿竟也隱隱作痛起來。我不明白,為什麼“抑鬱”這個詞突然有了可怕的普世性。海象與馬,都是智商很高的動物,我戰戰兢兢地尋思,大概,聰明的它們也難免“抑鬱”吧?“抑鬱”的時候需要服用“百憂解”嗎?為它們做“心理按摩”的醫生在哪裏?

在我替海象思念海洋的時候,在我替馬兒思念草原的時候,我自己被拋棄在了哪一陣風中?我步了誰的後塵,惴惴地用“適應”泡了壺茶,卻每每喝出“不適應”的況味。我們都回不去了嗎?

——能將我們銜走的,除了夢想,還有什麼?

16.母親犯的錯誤

一個朋友的母親去世了,他哭得暈了過去,被緊急送往醫院搶救。我們吊唁完了老太太,趕忙到醫院去看他。

見到他時,他半躺在病床上吊點滴,眼睛紅紅的。來不及寒暄,他就開始跟我們數落起他老婆來:“哎呀,她就急死我了!我躺在這裏算個什麼事兒啊!家裏天都塌了!我……我得回家忙大事兒去啊!”說完,他竟絕望地啞著嗓子號啕大哭起來。她老婆也跟著哭,用力按著他的手,跟我們說:“家裏的事兒有的是人忙!人家醫生囑咐過了,必須得輸完了這瓶液再走。——你們說,這老太太要是九泉有知,肯定也願意叫她兒子先在醫院把身體治好了吧?你們快勸勸他吧,他這麼鬧,老太太怎麼能走得安心呀……”

我們七嘴八舌地勸慰了他一番,無非盡是些“節哀順變”之類的話。他稍稍平靜了些,開始絮絮地跟我們說起了往事——“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前,我可憐的母親犯了一個錯誤——一個她用三十四年的眼淚都洗不掉的錯誤啊。”

“我父親死得早,我母親苦巴巴地拉扯著我和我姐姐過日子。”

三十四年前的7月28日淩晨,唐山發生了大地震。我母親僥幸從坍塌的平房中逃了出來,我和我姐姐卻被壓在了廢墟下麵——我在東屋,我姐姐在西屋。我母親瘋狂地喊著我們姐弟倆的名字,用兩隻手扒了東頭兒扒西頭兒,十個指甲蓋都扒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