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時候,我三舅扛著一把鍬從劉火新莊趕了過來。我母親一見到我三舅,哇地大哭起來,說:‘倆孩子都不見動靜了呀……’我三舅為難地看看東頭兒,又看看西頭兒,問我母親:‘快說,先扒哪頭兒?’我母親說:‘你扒東頭兒,我扒西頭兒。’我三舅說:‘不行!咱倆得一塊兒上手,盡著一頭兒扒!要不倆孩子都得耽誤嘍。’我母親哭著說:‘那咱就先扒東頭兒吧……’就這樣,我被先扒了出來。等他們再回頭去扒我姐姐的時候,已經晚了……“我傷著了腿,躺在院子裏看著我母親和我三舅把我姐姐抬到廢墟邊上。我姐姐長得特別俊,剛過了十五歲生日。我母親慟哭著,把我姐姐又黑又長的頭發編成一根辮子,血肉模糊的手,在辮梢上摸過來摸過去……我差不多聽了上萬遍這樣的話——‘你說我咋就昏了頭,聽信了你三舅的話呢!’我母親堅持認為,如果她和我三舅各扒一頭兒,我們姐弟倆就都可以活命。但是,我姐姐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母親隨身揣著我姐姐的照片,遇上高興的事兒、不高興的事兒,都要掏出照片來跟我姐姐說話。”
“在我姐姐五周年忌日那天,我家剛從簡易房搬進新房。我母親帶著我,到十字路口給我姐姐燒紙。她哭著告訴我姐姐說:‘閨女,咱搬進新房了。這回呀,你住東屋,讓你弟弟住西屋——閨女呀,你願意不?’那次的大哭,使我母親本已哭壞的眼睛發生了惡化,她一點兒都看不見了。”
“我可憐的母親,一直活在她認準的自己犯下的那個錯誤的陰影裏。我發現,她後來甚至不能聽到‘東屋西屋’、‘東頭兒西頭兒’這樣的詞語,一聽到,就犯病般地渾身哆嗦,眼裏的淚怎麼都止不住。最近這幾年,她腦子有些糊塗了,常把我當成我早已死去的三舅,用哀求的口氣跟我說:‘三兒啊,你扒東頭兒,我扒西頭兒,倆孩子都能保住!’”
“我總覺得,我的身上有兩條命——我的命和我姐姐的命。三十四年前,我母親被擺在了一個讓她撕心扯肺的選擇麵前,她選擇了我,卻又長年為這選擇支付著高額的痛苦。現在,我母親走了,我對我姐姐的在天之靈說:‘姐呀,姐呀,你可別怨咱媽。人活世上,最要緊的無非一顆心、兩隻眼,咱媽把一顆心剜給了我,把兩隻眼剜給了你,她自己什麼都沒有了呀!姐呀,在那邊替我照顧好咱媽吧……’”
所有的人都哭了。年輕的醫生擦著淚水塞給朋友一張紙條,說:“這是我的手機號。回去把家裏的事兒料理好,要是感覺身體不適,給我打電話,我到家裏去……”
17.足球、石碾與花朵
世界杯期間,清雲獨自駕車,從北京來到唐山。得到消息,稍稍吃了一驚,電話裏問他:“來幹嘛?有事嗎?”回答說:“來找子森,一起看世界杯。”我沉吟了片刻,然後蠢蠢地問了一個被他大笑著轉述給若幹人的問題:“難道你家沒有電視機嗎?”
清雲、子森是我的大學同學。大學期間,這兩個大男人彼此熱愛,又共同熱愛著世界杯。他們能夠容忍中國隊不出線,卻不能容忍天各一方看球賽。我想,大概跟我逛街有個“首席陪逛”一樣,他們看足球,也需要一個“首席陪看”吧。
不由想到我的一個“石碾迷”朋友。就在前天,他打來電話,激動不已地對我說:“我最近又得到了一台碾子,漂亮極啦!快讓你們的美術老師來看看吧!”這個“石碾迷”朋友住在市郊,小院裏擺滿了他走村串鄉“淘換”來的石碾。我們那位美術老師的拿手好戲就是用畫筆讚美他的石碾。兩個人曾經用一台石碾充茶幾,端坐於小院的苦楝樹下品茗,從日中直品到日落。
就像通過清雲、子森我對足球發生了興趣一樣,通過“石碾迷”和那位美術老師,我對石碾發生了興趣。
——借一雙眼睛看世界,能看出不一樣的精妙與精彩。
看過一幅有趣的漫畫:一隻肩負使命的蝸牛,伸著長長的觸角,從一棵樹上往下爬,它爬過了晨昏,爬過了風雨,爬過了無數寂寞難耐的時光,終於爬到了樹下的目的地,在那裏,正有另一隻蝸牛耐心地等候。肩負使命的蝸牛深情地對那隻等候的蝸牛說:
“親愛的,這棵樹的第三個枝杈上開了一朵最美的花,我要帶你去看。”——它來不及想,它說這話的時候,那最美的花是否已經零落成泥。
——重要的時刻,美麗的景致,都願意與至愛者分享。這稱得上是深情者一個美好的通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