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轉回頭,奇怪地看著我。我衝他眨眨眼,傳遞的信息全是,你問我呀,你問我呀……他居然視而不見,掏出手機瀏覽起新聞來。
“那個,請問你是嶽朝歌嗎?”
前排初中生模樣的女生忽然回過頭,舉著手機,不確定地問。我一下樂開了花,熱絡地對她說:“你也覺得我像嶽朝歌嗎?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她,看來我真的長了張明星臉。”
“你不是呀,害我以為遇見明星。”她失落地撇撇嘴,嘀咕著轉回身。
我貼到她耳後,笑著提出建議:“反正我長得像她,不如咱們合個照,你可以用來騙你同學哦。”
她沒理我,拿起書包走到遠離我的位置坐下,嘴裏小聲溢出一句有病,我聽得捂住嘴,笑得停不下來。串串姐教我的反騷擾方法果然有效,立竿見影。
笑夠了,我繼續緊追盛原野不放,誘惑他道:“猜一下嘛,是樣很變態的禮物,猜中我請你喝兩瓶可樂。”
他眼不離手機,不冷不熱地說:“沒興趣。”
“那我也要告訴你。”抬手擋在嘴邊,我一壓再壓音量,“他送了我一條穿過的男式內褲,上麵還有——”
“嶽朝歌!”他陡然變得嚴厲,放下手機瞪我。
我假裝看不見,滿懷好奇又神秘兮兮地問向他:“如果你第二天起床發現自己那啥了,會不會覺得難為情,是不是因為晚上做了春夢?夢見什麼?”
從來不露聲色的盛原野害臊起來是什麼樣子呢?會不會臉紅,會不會發脾氣,肯定會黑著臉衝進衛生間洗澡,洗內褲床單,第一時間毀滅證據。
“你——”
“夢見我?”不等他把話說完,我故意指自己鼻子,驚訝地問。
“你以後可以不用來我家了。”他恢複平靜,淡淡地道。
“好小氣呀,開個玩笑嘛!”我拿出酸奶,討好地遞向他,“這是安慰獎,請你喝。我很有誠意的,一天的口糧全給你了。”
他不再理睬,側過身,從書包裏翻出一本書讀起來。我厚著臉皮,抻長脖子張望了下,密密麻麻全是英文。算啦,不問了,雙手緊緊環抱書包,腦袋靠在窗戶上打起瞌睡。我相信,盛原野是不會讓我坐過站的。
躡手躡腳地推開教室後門,我貓著腰跨到課桌坐好。全校唯一一間不鎖後門的教室,就是我們高一(3)班。因為我太經常遲到,影響正常的課堂秩序,所以學校特批我可以不用打報告從前門進,留出後門作為我的專用通道。也因此我不是全班最高的學生,卻被安排在最靠後門的位置,專人專座,連個同桌也沒有。
講台上的化學老師,滔滔不絕地分析著氨水的主要成分,原來都已經上到第二節課了。起個大早,趕個晚集,全怪盛原野沒叫醒我,害我坐過站打車來學校。他這一定是打擊報複!我趴在課桌上,拿筆狠狠戳向他筆直的後背。他像後腦勺長了眼睛,身子往前一傾,躲過我的暗襲。
行動失敗,我泄了氣,在桌子上一趴不起,又睡過去了。半睡半醒間,有人咚咚咚不客氣地敲響我的課桌。我揉著惺忪的眼睛爬起來,看清來人是我們班的班長,叫……叫杜水菲。也許因為是班長,她給人感覺很幹練,以後也一定是那種雷厲風行的女強人。
“嶽朝歌,你的作業呢?”
“哦哦。”我恍惚了好幾秒,大腦重啟後,騰地起身將書包反手一倒,所有東西散落在桌麵上,“你看看哪些是需要交的作業,拿走吧。”
杜水菲冷著臉,劃撥開雜七雜八的物品,抽走作業本,頭也不回地走掉。不能怪我態度敷衍,因為所有作業都是一次性抄盛原野的,我實在不知道到底該交哪一本。
滿桌子的唇彩、眼影、動物便利貼、安娜蘇小鏡子、彩虹創可貼、發箍、耳釘……我都覺得眼花繚亂。
因為有隨手亂扔的習慣,書包一般放在玄關的鞋櫃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裏麵囤積了如此多沒用的東西。將它們一樣一樣放回書包,一個短發的女同學忽然湊過來,拿起個唇膏,驚喜地說:“呀,這是最新的漸變色唇膏,最新的韓劇裏麵女主角就用的這款。真好看!”
“你喜歡,送你了。”眼皮也沒眨一下,我順口道。
“哇,太好啦!謝謝你,嶽朝歌。”她高興得直跳,蹦蹦躂躂回原位,又跑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講悄悄話,“杜水菲是嫉妒你,才總跟你過不去,你別放在心上。我就覺得你人很好,一點兒明星架子也沒有。”
我笑著點點頭,說知道了。學習成績不好,不代表女生之間這些事我不懂。她不是真心覺得我人好,是我用唇膏換來的。杜水菲針對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凡我來學校上課,她會第一個跑來關心我的作業是否完成。為了不讓她失望,盛原野家的窗戶我願意天天爬。
這所重點中學裏的學生,要麼家裏有權有勢,優越感十足,要麼從小就是成績拔尖的好孩子,心高氣傲。不管哪一種,都有資本有底氣。
我呢,一方麵是花大錢入校的差生,誰都知道是來混畢業的,一方麵又來自表麵光鮮亮麗,實則魚龍混雜的娛樂圈,被很多人戴著有色眼鏡評頭論足。顯而易見,我屬於這所學校的異類,換句話說,我沒有朋友。
所以,我哪怕從上課睡到下課,也沒人管我,更不會被老師點名提問。上課鈴聲就是我的入睡提示音,下課鈴聲就是我的鬧鍾。第二覺睡得昏天暗地,我被自己的肚子餓醒,一翻手機快到十二點了,講台上的老師我不認識,看板書才知道是英語課。
拿筆捅捅盛原野的後背,我壓低聲音說:“我請你吃比薩,校門口等你。”不等他回答,就舉手站起來,“報告,老師我想上廁所。”
那老師本來想發火,一看是我,不耐煩地擺擺手:“去吧去吧。”
我抱起書包,飛快竄出教室。
在班裏,嶽朝歌的存在,的確像個異類,她和我一樣,都沒有朋友。
——by 盛原野
讓我理解嶽朝歌的行為,可能比讀一本晦澀的意識流小說還要難。在我眼裏,她的行為既缺乏理性又不符合邏輯。
點了一桌子各種口味的比薩,她竟然一口也不吃,反而雙手托著腮幫子,瞪圓眼睛,不停催我多吃點兒。
“我媽平時不給我零花錢,就怕我亂買東西吃。我的錢都是自己偷偷攢下來的。你多吃點兒,告訴我是什麼味道,好不好吃,我就滿足了。”她湊向最近的海鮮比薩,鼻翼翕動,用力聞了聞,滿足地彎起嘴角,接著說,“我睡覺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你一定會感興趣的話題。”
不要指望我問是什麼話題,我不感興趣。
“嘿嘿嘿!”她得意揚揚地笑出聲,故意放慢語速,一字一頓地再度開口,“你們男生一定會感興趣的話題,肯定是女生啊!對不對?對不對?”
她很篤定,眉眼飛揚,像是頗為自己得出的這個結論而自豪。我倒覺得她的結論太荒謬,至少在熟悉她之前,我認為班裏男生和女生沒有本質性的區別,都隻是萍水之交的同學,僅此而已。
在班裏,嶽朝歌的存在,的確像個異類,她和我一樣,都沒有朋友。
我是性格使然,主動與同學疏遠。一個怕麻煩的人,不會願意浪費時間在與人交往上。她呢?沒有時間吧,或者沒有精力去經營一份友誼,睡覺也許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盛原野,你幫我看看。”
她脫掉寬鬆的校服外套,裏麵穿著一件黑色連帽衫,胸前是骷髏頭圖案,一把利劍自上而下穿插其間。她故意把胸挺得很高,嚴肅地問我:“你站在一個男生的角度老實回答我,我的胸部是不是有點兒小?”
“咳咳咳。”
嶽朝歌低估自己了,她是個天才,總能不斷刷新我對她荒謬度的認知。我決定停止食用任何食物,以免被她的再一次語不驚人而噎到自己。
“沒關係,你不用考慮我的感受,有什麼話直說。”
她遞來一杯果汁,自以為大度地勸說我。喝口果汁,我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真的想給她一個滿意回答,以便迅速結束這個荒誕的話題。
“不小。”
“你騙人。”她當即拆穿我,“你根本就沒有看我胸部一眼,我穿的是A罩杯的內衣。A罩杯你懂嗎?咱們班班長杜水菲,少說也有C。你明白了吧,這就是差別。”
她舉的例子不夠恰當,我有事無事都不會去注意女生的胸部。杜水菲,或者她嶽朝歌,我區分不出來。如果真的要看,嗯,我選擇嶽朝歌。因為別的女生不會窮追不舍地,逼我麵對如此無聊的問題。
“算了,看你樣子也知道你根本不在意。可是,我媽要帶我去隆胸,還讓我順便整形。”她拿出一麵黑色小鏡子左照右照,不顧形象地做著各式鬼臉,嘀咕自語,“整形之後,臉會變僵,做什麼表情都不自然,變僵了怎麼演戲啊!我媽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嶽朝歌,你喜歡你現在的這份工作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發奇想提出這個問題,等反應過來,已經問出了口。這也是我第一次對她的演藝工作產生好奇心。她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我的異常,無意識地輕拍著小鏡子,皺眉思考很久,才點點頭:“喜歡吧。從小我媽就帶著我參加各種試鏡啊、比賽啊。參加完,我媽一定會給我買好吃的。所以我好像也沒有抵觸過,死活不肯去。一直到現在,我覺得我的生活就是練歌練舞、趕通告、參加商演、背台本拍戲。要是不喜歡,我怎麼活下來的。”
“這是你想要的嗎?”我又問。
“想要什麼?想要的生活嗎?”她不解,又皺起眉頭,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麵帶疑色,“盛原野,你今天好像和平時不大一樣哦,為什麼忽然關心起我來了?嘿嘿,難道你暗戀我?你坦白吧,我會好好考慮的。”
倘若她的眼睛不出賣她自己,沒有明白寫出她隻是在開玩笑,我可能又會被她的唐突推論嗆到咳嗽。其實,我是在問我自己。自欺欺人地生活在一個母親為我和她自己編織的美麗夢境裏,循著她的意願每天按部就班地度過,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可以選擇嗎?也許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我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