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02(2 / 3)

“夠了,原野!”

母親本來力氣不大,但發作時力量驚人,我被她突然伸出的雙手推坐到床上。見她不受控地顫抖,眼神越見渾濁,我忙道:“媽,我說錯了。我答應你,一放假就過去找他。”

“是你,是你,都是因為生了你!我才得病的!”

但晚了,靠藥物控製的理智被母親的怒火擊碎消亡。她眼裏散發出的光異於常人,淩亂而扭曲,手臂劇烈顫抖著指向我,歇斯底裏地失聲控訴。

“要不是因為你,你父親不會把我送到這裏來,是你把我們活活拆散了。不管我讓你做什麼,你都不可以說不,因為這全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母親開始拿起手邊任何可以拿起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向我砸過來。我沒有躲,任由她傾砸、痛罵。從很小開始我就領悟到,我不能躲,更不能哭和求饒。靜靜承受母親的發泄,當她疏通的管道,才是令她平複的最好方法。

一本飛來的硬裝書書角打中了我的額頭。鈍痛過後,我感覺到有溫熱的血順著眼角流下,來不及擦,母親已像從噩夢中驚醒奔到我麵前,淚水奪眶,不停地問我怎麼了。和以往每次一樣,她不記得剛才發生過什麼,見血才能恢複回一位極盡疼愛兒子的母親。

什麼都不記得也好。不然,兒子身上的一道道傷痕,全是她一次次親手留下的,這樣殘忍的事實,讓一位被精神疾病折磨數年的母親如何接受。

我笑著安慰,說我沒事,自己不小心磕到。攙扶起母親,送她回房間,哄她吃藥入睡。陪在她身邊,等她氣息平緩睡著後,我回到自己房間。

一進屋,看見緊閉的窗簾,才想起嶽朝歌還在外麵,或者已經等不及走了吧。

嶽朝歌是個天才,懸在窗台外麵也能睡著。我故意用力推開窗戶,製造出刺耳雜音,她眼睛霎時睜開,一眨不眨,大大地瞪向我,像塊會發呆的木頭。

“哎呀,我睡著了嗎?怎麼這樣都能睡著,我的睡功不知不覺又精進了。”她小聲嘟囔著翻進來,見滿地雜物,驚訝不已,“盛原野,你真的和你媽吵架了呀?好激烈,像遭了賊一樣。”

我沒有解釋的必要,更解釋不清,避開她,收拾東西。她卻猛然湊到我眼底:“你們為什麼吵……盛原野,你的額頭在流血!”

太吵了,我下意識地抬手捂住她的嘴。她一愣,拽下我的手,不由分說拉我坐回床邊,又自己輕手輕腳地搬椅子坐在我對麵。摘下右手的手套,從她的百寶書包裏翻出濕紙巾、發夾和創可貼。

她傾身靠近我,撩起我額前的劉海,舉起發夾。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警惕地問:“你幹什麼?”

“幫你把劉海固定好,不然擋住額頭,怎麼給你擦血啊。”她理所當然地回答,將發夾換到左手,狡黠笑著展示給我看,“粉色蝴蝶結的,很漂亮呀!你要是不喜歡,我還有水鑽的發箍,要不要我都拿出來,你自己挑?”

話沒說完,粉色蝴蝶結發夾已經從她的左手,變到我的頭發上。我想摘掉,她攔住,故作生氣地鼓起腮幫,威脅道:“你敢拿下來,我就大聲叫喚,把你媽媽吵醒!”

我心裏清楚她不會大喊大叫,但好像覺得累了不想和她爭辯,收回手沉默以對,也算是種無聲的妥協吧。

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小時候不懂得控製自己的言行,被她打傷之後,通常我都選擇放任不管,等傷口自行愈合。傷得重一點兒,母親清醒時,會帶我去醫院,我必須編出各種理由瞞過追問的醫生。再大一些,我漸漸明白,在母親麵前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加上藥物治療,被母親打的次數越來越少。

上一次被她打傷是什麼時候,我都記不得了。不需要記得,也不用記得,我現在集中精力回憶的目的,隻不過想忽視嶽朝歌的存在。

她離我太近,嘴唇幾乎貼著我的臉,胸部也幾乎挨著我的肩膀,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浮動,飄進我的鼻腔。我低垂眼簾,落進視線裏的又是自己的右手,保持著半握姿態,仿佛她纖細的手腕仍在我掌心之中。

“盛原野,你又聽話,成績又好,因為什麼和你媽媽吵架?”

嶽朝歌幫我小心擦拭著額頭,仿佛不經意間開口問。我可以選擇繼續沉默,也可以找個借口敷衍她。但是她輕柔的語氣,好像和她的雙手一樣,是撫慰傷口的觸摸,一個傷口在額頭,而另一個傷口在心間。

我疲累得有點眷戀她的慰藉,不想去思考該如何回答,脫口而出:“她想讓我寒假去陪我父親。我不想去,她身體不好,需要人照顧。”

有一刹那的後悔,擔心她會繼續問,為什麼我父母會分開?我母親又為什麼身體不好?但她僅僅是慢半拍地哦一聲,表示知道了。

我忽然想看她此刻的神情,隨即視線上揚,與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交會、定住。她來到我鬢角的手一頓,別開頭閃躲我的注視。我第一次見她眸中閃過一瞬而逝的羞澀,第一次有主動的認知,她也是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年華如詩,青春洋溢。像她的名字,朝陽般絢爛的一首歌。

“你自己擦吧,傷口不深,我幫你貼個創可貼。”

她故作鎮定地撕開一片創可貼的外包裝紙,我看見表麵花裏胡哨的顏色有點兒哭笑不得,取下發夾還給她。

“不用了,我家裏有創可貼。”我站起身。

“撕都撕開了,別浪費啊!”她拉住我,仰起臉,裝出可憐的模樣,“這可是我找了好久好久才買到的,自己都舍不得用。”

我對她的話表示懷疑,但還是伸出了手。她開開心心遞給我,我才發現她的左手仍戴著手套。注意到我盯著她的左手,她忙放到身後,右手拖椅子坐到書桌旁。雖然有一些奇怪,我卻沒有問出口,拿起磕破我額頭的硬裝書坐回床邊。她抄作業,我看書,一切又恢複到往常狀態。

“盛原野,抬下頭。”

安靜不過幾分鍾,嶽朝歌忽而開口,我沒多想便從書中抬眸,一把黑色小鏡子被她雙手舉到我眼前。

她笑眯眯地從鏡子後歪出頭:“你現在的樣子好萌好有愛啊!像個傲嬌的弱獸!”

萌?有愛?傲嬌的弱獸?我聽不懂,瞥了眼鏡子裏麵的自己。被發夾壓得不再服帖的劉海下麵,露出半塊彩虹創可貼,臉頰還有未擦淨的結痂血跡,除了怪異,還是怪異。

女生腦子裏裝的都是些什麼,太難以理解了。

思來想去,倒黴的一切根源是盛原野太招爛桃花,殃及無辜的我。杜水菲如果知道他是個極其無趣又沒勁的悶葫蘆,不知道還會不會喜歡他。也就我嶽朝歌,懂得自娛自樂,外加沒臉沒皮,才能和他相處兩個多月,還沒膩味厭倦。

——by 嶽朝歌

抱窩似的趴在課桌上,我打了一個長長久久的哈欠,困得睜不開眼。

昨天晚上從盛原野家回來,我這個重度嗜睡症患者失眠了,躺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眼,腦海中就不自覺地浮現盛原野與我對視的那雙黑眸。

在昨晚之前,我與他對視過很多次,從來沒有讀出過他眸中的情緒,不要說喜怒,連一絲波瀾都沒有。好似盯著的是眼前這個人,又仿佛他什麼也沒看進眼裏,好空好空。可更像看得好遠好遠,可能是千山萬水,也可能是碧洗晴空。

我覺得太複雜了,一直搞不明白。直到昨天我似乎有了一點兒頭緒。他幽幽的眼瞳裏,不是毫無情緒的空洞,也不是深邃的遼遠不可及,是他故意在掩飾什麼,封閉孤立自己,小心防備,根本不給別人看懂他的可能。

我能看懂,不是因為我聰明,而是因為我也是個善於偽裝的人,戴著副歡喜麵具,演出人生這場隻此一次的大戲。

可就算是這樣孤僻戒備的眼神,向來在他麵前沒羞沒臊的我,居然沒出息地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後來做的事、說的話,統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錯亂失態。怎麼回事,好丟人!我今天都不敢和他一起來上學,故意睡過頭,好吧,是失眠後睡過頭。

從交疊的手臂裏探出腦袋,我望向前方盛原野挺直的後背。課間十分鍾都用來看書,周圍那麼吵還看得進去,紋絲不動。他這個人到底是有多愛閱讀啊!

“嶽……嶽朝歌。”

我盯著盛原野的背影舍不得挪開,眼珠子往旁邊斜了斜。那個我到現在也沒想起名字的短發女同學,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課桌側麵,臉上寫滿“我想逃跑”和“我很害怕”。

“什麼事?”我歪著頭問。

“昨……昨天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把唇膏交給杜水菲的,是那天被她看見,她硬要走的。”

拜托,我雖然有臉蛋,但我沒胸,說明我有點兒腦子。這種馬後炮似的辯解之詞,我還聽得出來是真是假。

“是杜水菲派你來探聽我口氣的吧?”

我朝坐在中間第三排的杜水菲那裏望了一眼,她正埋頭寫著什麼。今天一來教室,她難得沒管我要作業,上課還時不時心虛地回頭偷瞄我。每次被我逮到,我都故意舉起戴手套的左手朝她友好地揮一揮,保準嚇得她梗著脖子縮回去。傷我的高個女同學今天也請假了。

我不是什麼胸懷寬廣的人,但既然她們都對我產生了敬畏之心,我也沒有再追著她們不放的必要。

“你回去告訴咱們班長,昨天我可以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讓她以後少搭理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你走吧,我要睡覺了。”

她愛信不信,我把頭埋回手臂,繼續補覺。

思來想去,倒黴的一切根源是盛原野太招爛桃花,殃及無辜的我。杜水菲如果知道他是個極其無趣又沒勁的悶葫蘆,不知道還會不會喜歡他。也就我嶽朝歌,懂得自娛自樂,外加沒臉沒皮,才能和他相處兩個多月,還沒膩味厭倦。

猛地坐直,我拿手指戳盛原野的後背,他沒回頭,後背一靠過來,我就小聲控訴:“我那天在你家吃的那塊抹茶蛋糕,長起來的半斤肉還沒減下去。今天的早餐又被我媽取消了,現在好餓,你要請我吃午飯,彌補我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