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飛機有人接我。”
他慣常表情缺缺,隔著口罩更是無趣,原本低沉好聽的嗓音也齆聲齆氣的。離登機時間還早,我可不想放他先進去,挖空心思琢磨怎樣才能將聊天繼續進行下去。和盛原野找話題聊絕對是極限挑戰,我差點兒當場崩潰,不假思索地開口道:“我會想你的,你會想我嗎?”
一說完我成功崩潰了。他肯定不會說想我,要是說不想,話題尷尬中斷,我等於自掘墳墓往裏跳。飛速打量他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毫無起伏,波瀾不驚。口罩底下,會令我無地自容的話估計已到嘴邊。
深呼吸冷靜,我做了個雙手平舉胸前下壓收功的動作,笑著說:“你當什麼也沒聽見,我們重新來。我長到十六歲,還從來沒有親眼看過雪,希望這次能夠如願。如果你來探班那天下雪,我們去堆雪人打雪仗,好不好?”有人不為所動,我更著急,“你給點兒麵子,和我互動一下嘛。”
他頓了頓,好像心事很重,沉吟道:“我還在思考你的那句對不起。”
“哪句?”我大腦卡殼,蒙了幾秒鍾恍然大悟,抱頭低呼,“不是都翻篇了嗎,你怎麼還在想,跳過跳過!”
“嗯,好。”他點頭,依舊不改心思複雜地緩緩道,“我現在接著思考你的下一個問題,我會想你嗎。”
“啊!”我從座位上彈起來,車頂撞到天靈蓋,我揉著生疼的頭頂,無語凝噎,“盛原野,你學壞了,是在耍我嗎?”
他沒說話,眼角彎了彎,像是在笑,等不及我看清楚,推門下了車。走出幾米停下腳步,他回頭看向車裏的我。行色匆匆的旅人穿梭於我們之間,四周嘈雜,他揮手,我笑著大聲說再見,引來路人側目停留。我隻當是沒看見,堅持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一顆心已迫不及待飛向那座會下雪的城市。
等我哦,盛原野。
別墅門口,父親忽然又給我一個擁抱,雙手緊緊環住我的背,幾不可聞的聲音傳進我耳中,忙完就來看你。轎車載著他離去,他看似不舍的目光才從我視野裏消失。我佇立原地很久,始終無法從腦海中揮去對他產生的疑慮。這真的是久違的父愛情深嗎?為什麼我感覺不到受寵若驚,反而不勝負荷?
——by 盛原野
和父親正式見麵,已是來到B市的三天之後。
我坐在客人稀少的中餐廳裏,等他到來共進晚餐。從穹頂璀璨的水晶燈,到桌上精致的杯碟,無不彰顯出會員製餐廳的奢華品質,不是尋常百姓能夠任意出入的場所。
父親是位成功的商人,名字時常出現在各類財經雜誌和報紙上。我印象中第一次對他產生記憶,是母親不知從哪裏得到一本雜誌,驕傲地指著封麵上的陌生男人告訴我,他就是我的父親盛仕兵。多年來無數次登上雜誌封麵,他始終保持統一形象——筆挺的深色西裝,頭發整齊梳於腦後,神情肅然,眼神銳利,透著不怒自威的王者風範。
這樣的公眾形象,實在很難和母親珍藏的合照上的父親畫上等號,兒時我甚至認為他們並不是同一個人。雜誌上的是父親,傑出睿智,合照上的是爸爸,溫和帥氣。母親時常摩挲著照片裏輕摟她肩頭的父親說,我和他長得很像,一樣有微微上揚的眼尾,挺直的鼻梁,嘴唇偏薄,高而清瘦,天生的左撇子。
血緣上的親生父子,生命裏他不曾來過。
我唯一熟悉的是他的聲音,也僅限於每逢春節在母親的要求下,我給他拜年,祝他身體健康。他回一句要聽話,好好照顧你媽媽。年複一年均是如此,不會少一個字,更不會多一個字。平常大多數時候,我們和他的聯係來自於他下屬的主動來電,例行公事地告知我們生活費準時到賬。因為母親永遠記不住他的號碼,給我的理由是父親太忙太辛苦,不要隨便為些小事打擾他,所以我也從沒有問起過。
他突然提出讓我陪他過寒假,我初聽很意外,在母親如蒙大赦的狂喜中,放棄了詳加追問的念頭。隻要母親高興,我可以做任何事,不問緣由。
三天前父親派來接我的人叫小張,他的助理,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他妥善地將我安置到城郊的一棟私人別墅裏,我們沒有過多交流,他僅告訴我父親出差三天後回來,便自行離開。偌大的別墅裏隻剩我一人,打電話向母親報平安,她急切問出的第一句話是見到你父親了嗎。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毫不猶豫地騙了她。
見到了,父親和我想象中的一樣,一點兒也沒有生疏感。他親自來接我,帶我回到家裏,見過了所有長輩和親戚,我們圍坐在圓桌旁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父親說,晚上陪他坐坐,聊聊我的生活和學習,還要聊聊你。
我善於替母親編織綺夢,夢外的確有豐盛的晚餐,隻是唯有我一人享用。三天裏,小張會定時送來各式美食,除此之外,我更像是被遺忘在豪華別墅裏的一隻小狗,或者小貓。早已習慣孤獨,其實這樣也不錯,二樓書房裏有很多我沒讀過的書,我可以輕鬆自由地度過每一天,直至寒假結束。
我不想,也不需要見我的父親,他存在於繁多的雜誌中,唯一的合照裏,比出現在我麵前,也許來得更真實。
服務員恭敬地引領一位中年男人朝我走來。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交會重疊,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挺起腰背。
“等久了吧,坐。”他直接邁步坐進被服務員抽開的椅子裏,解開西裝袖口處的鉑金袖扣,“你想吃點兒什麼?”卻並沒有給我回答的時間,徑自吩咐侍者老樣子。
“十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他仰頭自上而上審視我,目光與雜誌封麵上如出一轍,帶著銳不可當的氣勢,“別傻站著了,坐吧。這兩天有沒有去哪裏逛逛?”
坐回原位,我搖了搖頭。
從服務員的托盤裏取出熱毛巾,他擦拭著雙手,隨口又問:“想去哪裏玩?我安排人帶你去。”
“謝謝,不用麻煩了。”我不懂得和他相處的方法,遜順禮貌總該不會錯,又直視他說,“媽囑咐我多陪陪你。”
父親放下紙巾的手一滯,嘴角牽起似有若無的笑意:“不錯,是個聽話的好兒子。來,陪我喝一杯。”
不等手捧紅酒的服務員走到身旁,我對父親說:“我還沒有成年,不能喝酒。”
他並不理會我的話,依然示意服務員為我倒酒。玻璃杯裏絳紫色的紅酒揮發出濃鬱香氣,餐桌對麵的父親輕呷一口,道:“看來你媽說得沒錯,你很懂事也很自律。聽她說你學習也不錯,以後想學什麼專業?考哪所大學?如果想出國,我替你安排。”
“媽需要人照顧,我不能離開她。”
“送你們一起出國。”
說得理所當然,我不禁埋頭發笑。母親對他漫長的愛有多執著,此刻他冷淡打發的語氣聽來就有多可笑。果然隻需要隨口的一句話,我們就可以被放逐到海角天涯。
“你笑什麼?”父親陡然變得嚴厲起來,質問我道,“覺得我對你們不夠好?”
如果好意味著衣食無憂,那確實不錯。如果意味著漂泊與思念,他真的高估自己了。受他的照拂,我沒有資格反駁,平靜看著他,客氣地詢問:“要是時間允許,你能不能抽空去看看媽?不需要耽誤你太久,一起吃頓飯對她來說足夠了。”
“我們很多年前已經達成共識,她不想我去看他,隻要把你帶在身邊,現在又派你來當說客……”他收斂抬升的音量,和顏悅色地轉口道,“原野,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問。而且我希望,這個寒假我們父子倆能融洽相處,不要為一些瑣碎的小事弄得我們都不愉快。”
瑣碎小事?我差點兒就脫口反問,成功商人眼中的大事是什麼?道瓊斯指數?國際經濟局勢?或是冷冰冰的財務報表?
一道道賣相漂亮的菜肴被擺上餐桌,與此同時,遠在他鄉的母親正孤單地吃著,我為她預留的方便微波食品。我做不到母親要求的盛仕兵的乖兒子,為她心寒不值,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的協議,我隻知道母親得病之後,不記得以前發生過的很多事。如果你剛才說的有一句是關心母親病情和近況的話,我會努力和你融洽相處。”
“你當兒子的,是在譴責當老子的嗎?這些話是你媽讓你說的吧,怪不得她輕而易舉就答應讓你過來。既然知道你媽有病,你應該有判斷能力,什麼話該信,什麼話不該信,不用我親自教你。”
他壓製怒火說出的話耐心十足,我仍覺刺耳,在桌下攥緊拳頭逼自己保持良好教養:“請你不要詆毀她。她沒有要我傳達她的任何話,隻不斷叮囑我替她多陪陪你,和你希望的一樣,融洽相處。”
“你剛才說什麼?”他蹙眉偏了偏頭,像是側耳傾聽,猶疑地問,“你說她不記得以前發生過的很多事?”
“長期服用精神藥物的副作用,會造成記憶力衰退。”我沒有說出更嚴重的後果是喪失記憶,也許某天起床,母親會突然不再認得我和她自己,驚慌失措地追問這是哪裏。
父親並不在意,他若有所思地凝視我很久,臉上逐漸浮現出笑容:“好了好了,吃飯吧,這畢竟是我們父子間的第一頓飯。”見我沒有動作,又補充道,“晚點兒我會給你媽打電話,可能是我疏忽了,對她的關心還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