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轉變和妥協來得突兀,猶不及深思。我隻是想,母親習慣在電話裏隱瞞她的真實情況,報喜不報憂。畢竟是夫妻,今天聽了我的話,他有所動容也不一定。
吃完飯,父親主動提出送我回別墅。坐進車裏,他的手一直未從我的肩膀上移開,看我的眼神裏也有說不出的怪異。不適應來自父親的慈柔,我表現得敏感拘謹,幾次想與他保持距離,但顧及他的感受,什麼也沒有做。
別墅門口,父親忽然又給我一個擁抱,雙手緊緊環住我的背,幾不可聞的聲音傳進我耳中,忙完就來看你。轎車載著他離去,他看似不舍的目光才從我視野裏消失。我佇立原地很久,始終無法從腦海中揮去對他產生的疑慮。這真的是久違的父愛情深嗎?為什麼我感覺不到受寵若驚,反而不勝負荷?
媽,又是管大影帝,又是薛導,又是小少爺,一個個我都得伺候好。你可真瞧得起你女兒,我到底是來拍戲的呀,還是來當交際花的?
——by 嶽朝歌
“待會兒有場管銘淵的重頭戲,你給我好好學學。拍完了把我昨晚上燉的湯送過去給他和薛導,你先想幾個有深度的問題,抓住機會多向薛導請教。”
一下飛機,我就被拉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山溝溝裏。短短三個小時就遠離了喧囂繁華的大都會,目光所及之處,是延綿不絕的大山、低矮夯實的村落和一條連接山脈與村莊的潺潺溪流。劇組集體下榻在半小時車程的縣城裏最好的大酒店,名字叫“雲天大酒店”,我媽私下抱怨,倒不如改名叫“雲天招待所”。
我的戲不多,兩天搞定綽綽有餘。我媽催著攆著讓我提前進組的目的,除了觀摩管大影帝演戲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還想順便和知名導演薛章套套近乎。據自帶雷達的我媽打聽來的可靠消息,薛章喜歡勤奮好學的後輩演員。但凡他戲裏用過的年輕女演員,無不大銀幕之路坦蕩,猶如平步青雲,行內都戲稱他為“影後風向標”。
“後天有你第一場戲,明兒晚上我打算請薛導吃飯。你角色人物揣摩得怎麼樣了?有沒有點兒心得體會和薛導交流啊?”
保姆車的空間已經不算小了,可也塞不下我媽時刻不停的嘮叨。我慶幸她給了我雙大眼睛,隻要瞪得夠圓,就很像聚精會神。我大眼不眨地盯著我媽翻飛的嘴皮子,心思早飛到昨晚收到的,那條來自盛原野的短信——“你介意說說,小時候和你父親相處的事嗎?”
工作狀態我媽管我管得緊,白天不準我用手機,要麼看課本要麼看劇本,國民新偶像的包袱不能卸。沒WiFi,古董電視的信號又不好,我好說歹說,我媽才恢複我的手機使用權,但僅限於睡前兩個小時。
寶貴的兩個小時,我全用來給盛原野發短信,不管是否有趣,是否無聊,想到什麼發什麼,也不在乎他五條回一條的頻率和一條不超過五個字的沒誠意。昨天晚上,我不記得聊到什麼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我隻顧為他總算有點兒誠意而高興,為自己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終於也會主動展開話題而欣慰,手指飛快敲擊鍵盤。
“我爸喜歡故意用他下巴上的胡楂紮我的臉,我越躲,他紮得越開心。陪我看動畫片,他也喜歡抱我坐在他懷裏,把我的手團在他交疊的大手裏。我想要什麼,我媽不給我買,我爸就會畫給我,按我的要求塗上我喜歡的顏色……”
我像寫命題作文,連續發去好幾條短信回答他的問題。一直到昏昏欲睡收到他的回複,兩個字:“謝謝。”
當時沒上心,現在仔細一回憶,再聯想到他去陪他爸爸,我忍不住胡思亂想,會不會他和他爸爸相處得不愉快?
“嶽朝歌,我問你話呢?有沒有聽見我說話?”
我媽手指一戳我腦門,鍾擺似的晃了晃,我從過去時態晃回現在時態。聽是七七八八,但沒往腦子裏進,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便打馬虎眼衝我媽嗬嗬傻笑,遭到我媽一個又氣又恨的白眼。
“我說你今天怎麼不大對勁啊,神不守舍的。昨晚上是不是跟王串串溜出去玩了?”
提起串串姐,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花了好大一筆巨款買到這部戲的某個黃金龍套,還食宿自理住進雲天大酒店,打算管大影帝拍多久,她就跟他麵前晃多久。所謂黃金龍套,指的是和管大影帝有一場沒台詞的對手戲。她演個村姑,管大影帝向她問路,她害羞一笑,指去河對岸的村落,到此結束。
也多虧有串串姐在,我才沒窮極無聊到每天數山頭上光禿禿的大樹。她昨晚上自稱去騷擾管大影帝了,但我討厭我媽把她當瘟神,沒好氣地胡謅道:“這不正在想嘛。心得體會……有深度……媽,你覺得就我這顆榆木腦袋能想出什麼好問題嗎?演個和少年男主角早戀的農村小丫頭,能有什麼心得體會?我又沒早戀過。還請教交流,你也不怕我露怯。”
“就你嘴貧,什麼理由借口都能編派出來。”我媽甩我一臉不耐煩,語速變得更快,“跟你演對手戲的邱城可是個星二代,爹媽都是老一輩的藝術家,圈裏地位高,人緣廣。我聽說他事先看過你拍的廣告,好像對你有點兒意思。你可給我長點兒心,最好把他給我當小少爺供著!”
我媽說得沒錯,那小子絕對是個小少爺。跟前跟後的助理十幾個,每次出現在片場都像皇太子巡遊,從不拿正眼看人,一張臉仰得快和地麵平行了,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最滿意的部位是鼻孔。其實他長得頂多算中上,要是和盛原野一比,天上地下,高低立現。
初次見麵,小少爺屈尊和我說過兩句話,第一句,別緊張,我不會給你壓力。第二句,我不喜歡和演對手戲的女演員傳緋聞。聽完,我無語地默默點頭,也更讓我堅信,那晚上在盛原野房間裏的衝動絕對是明智的選擇。
“媽,又是管大影帝,又是薛導,又是小少爺,一個個我都得伺候好。你可真瞧得起你女兒,我到底是來拍戲的呀,還是來當交際花的?”我樂樂嗬嗬,用開玩笑的口氣問。
我媽倒很認同,點著頭道:“你說對了!做這行最講究的不是實力,是交際能力和人脈。像咱們這種沒後台沒背景的……”
“朝歌,快瞧瞧我的村姑扮相。”我媽的長篇大論起個頭,串串姐推開車門進來的時機剛剛好。她看見我媽嘴巴半張的模樣,會意地朝我使個眼色,轉而對我媽驚訝地道,“喲,阿姨,原來你在這兒。副導演正到處找你呢。”
“什麼事找……算了,我自己去問。”我媽行動力極強,眨眼工夫下了保姆車。
身著棉襖棉褲的串串姐展示性地轉了一個圈,拉起接在她短發上的麻花辮甩圈子:“又上思想洗腦課了吧。”
我鬱悶地撇嘴點頭,心緒再次回到盛原野昨晚的短信上,不禁擔心起他,張口就問:“串串姐,你說我打電話提醒盛原野該來探我班了,會不會招他煩?”
“他既然答應會來,你放心等就是了,別著急。”
“我不是著急,是覺得他好像不大對勁。”
“不錯,不錯。”串串姐笑眯眯地坐到我身邊,像長輩關愛小輩一樣摸了摸我的頭,“小姑娘長大了,知道心疼喜歡的男生了。”
喜歡二字太隆重其事,我想都沒想過,拚命搖頭否認:“我們是朋友。朋友間相互關心,多正常呀!”
串串姐笑意不減準備說什麼,又有人推車門進來,這回居然是趾高氣揚的邱城。他好像沒看見我和串串姐正聊天,徑自命令我道:“後天我們第一場戲就是吻戲,我們先聊聊,互相熟悉熟悉。”
我覺得還是不要了,一熟悉,我怕開拍前會吃餘味更豐富的東西。
邱城前腳上車,我媽後腳也跟著上來,先拿眼神警告我別耍花樣,又沒好臉色,愛理不理地告訴串串姐管銘淵找她,並強調是真的。串串姐像拉響警報,一陣風似的走了,我媽立馬笑成朵花,點頭哈腰請邱城和我慢慢聊,下車為我們關上了門。
他挨著我坐下,撥撥厚成一堵黑牆的劉海,開門見山倨傲地問:“你拍過吻戲嗎?”
我看著他自認為帥氣的動作,想到的卻是幫盛原野別上粉色蝴蝶結發夾的那一幕。同樣都有劉海,為什麼盛原野的就格外順眼呢?好不想和他熟悉啊,我緘默地搖搖頭。
“你接過吻嗎?”他更直接地問。
心裏暗罵關你屁事,可我也不能為圖省事說沒有,讓他嘚瑟上天,猶豫片刻,還是點點頭。
“和誰?”
還有完沒完啊!忌憚我媽的淫威,我抑製住愈加不爽的情緒,麵無表情地反問他:“你覺得呢?”
他哦了一聲表示明白,又撥動劉海,兩眼直直朝我放著電,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很帥!”我重度花癡上身快被他電暈了,無比崇拜地說,“隻要你一個眼神,就能迷倒萬千少女。我胸口好悶,上不來氣,要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清醒一下。”
說著話,便馬不停蹄衝下保姆車,我確實胸口悶,因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