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朝歌,有事嗎?”
我一直喜歡盛原野低沉的嗓音,不徐不疾,少有情緒波動,像是永遠不會泛起漣漪的湖水。我隻想聽聽他的聲音,卻不想被他聽見我的哭泣。我想有他聲音的陪伴,不再孤單,不再害怕,但不願聽他說安慰我的話。與堅強無關,是驕傲,驕傲得不想在朋友麵前露出懦弱的一麵。
咬著唇不讓哭聲傳過去,我吸吸鼻子,發出連自己都想不到的笑聲,怨聲載道:“盛原野,你怎麼還不來探班,我都等著急啦!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雪,你來嗎?”
他久久沒有說話,我以為是在斟酌婉拒的措辭,安靜之後他卻肯定地說:“你哭了。”
“我哪有!”下意識地強辯,我撐起底氣撒潑耍賴,“你要是敢言而無信,我回去一定哭給你看!”隨即我又軟下口氣,不給自己一喘息就流淚的可能,半刻不停地誘惑他道,“你應該沒看過拍戲吧?其實挺有意思的。明天剛好有我一場戲,你來,我讓你見識見識未來影後的超群演技。”
“嶽朝歌,你覺得我成熟嗎?”
他在手機那頭這樣問,和我的話八竿子打不著。竟像在滿地淩亂的線繩中隨意抽起一根,偏偏剛好是我的神經,令我一瞬集中精力,心無旁騖。
“你比我成熟。”我從一開始熟悉他,就知道他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成熟穩重。他一定經曆過什麼我從不曾經曆的,“雖然你不愛說話,但我相信你比誰都懂得多。你是不想說,不想表現自己而已。可你隻要一開口,我就會覺得很有道理,無條件信服。”
“好,我明白了。”
砰砰砰——伴隨著衛生間外驟然響起的急促敲門聲,我媽的尖厲嗓音更加急躁,“嶽朝歌,你給我出來!把自己鎖裏麵幹什麼,做錯事怕我罵你嗎?”
“不跟你說了,再見。”
匆匆掛斷電話,充耳不聞我媽的吵鬧聲,我站在鏡子前慢慢擦去眼淚,拭去恐懼,戴回沒心沒肺的笑臉麵具。打開門,我媽盯著我的臉愣了幾秒,吝嗇地收回僅有的一絲憐愛,按亮衛生間的頂燈,衝我劈頭蓋臉責難道:“你怎麼回事,和薛導聊得好好的,怎麼就把人家惹不高興了!還敢扭臉走人,你脾氣見長啊!你知道薛導氣成什麼樣嗎?他讓編劇立刻改劇本,要刪你的戲!走,跟我走,去跟導演道歉!”
強光裏我眯了眯眼,甩開她來拉我的手,靜立原地,後脊梁鑽出的寒意來到嘴邊變成冷冷的笑:“媽,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薛章他對你的女兒動手動腳。你不心疼嗎?你不是該生他的氣,才對嗎?”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媽似乎並不想幫我解答疑問,反而神經質地回頭望一眼房間門,滿臉寫著後怕,“人家不就是碰你一下麼怎麼了,你是金枝玉葉碰不得啊!和刪戲相比,你說哪個更重要?你要分清輕重。已經進組了又被臨時刪戲,這種醜事傳出去,我問你,你以後還想不想拍電影了,想不想出人頭地了?”
早知道我媽走火入魔很深,沒想到竟然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想著我笑了:“媽,我也問問你,究竟是我想拍戲,想出人頭地,還是你想我拍戲,你想我出人頭地?”
“有分別嗎?”我媽聽得大惑不解,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我,“我當然希望你大紅大紫,你自己不是也很喜歡做這行。受人崇拜,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過著豐富多彩的生活,不用窩在教室裏死讀書,我也從來不要求你的學習成績拔尖,你還不知足?”
我可真是個成功的演員,假裝快樂,假裝投入,騙過了所有人,包括我最親愛的媽媽。太值得慶祝了!張開雙臂抱住我媽,將臉頰輕靠她的肩頭,我拚命地笑,卻又有眼淚欲奪眶而出。
我媽不明所以,掙紮著讓我放開她。我不理不睬,閉上眼不準淚水流出來。再睜開,眼淚都流淌進了心裏,鬆開我媽,我坐在床邊,狀似正經地問:“如果我說,我根本不喜歡這行,你會不會讓我回到學校,做一個普通的高中生?”
“不行!”我媽斬釘截鐵地拒絕,“才遇到多大點事兒,就想打退堂鼓了,。媽媽這麼多年費盡心血培養你,跑前跑後為你鋪路,不準你就這樣半途而廢!讓你爸看笑話,我丟不起那人!”
仰頭望著“為我無私奉獻一生”的偉大媽媽,我笑著反問:“我爸在哪兒,你知道嗎?把自己女兒往火坑裏推,就不丟人了嗎?”
“我怎麼把你往火坑裏推了,隻不過讓你去道個歉,你這麼大反應幹什麼?”
“我沒錯,我不去!”
“讓你去,你就去!”
我媽蠻橫地一把拉起我往門口拽,用了很大的氣力,嘴裏罵罵咧咧,越來越難聽。我起初死活不從,直至聽到我媽說,你是我生的,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好刺耳的大實話,我頓時不再反抗,身體像凍結一般,任由她拉扯。
對,我的命是她給的,所以我就該被她安排著走每一步,而我願不願意,快不快樂都不是什麼大事,也都無關緊要。
薛章房間的門敞開著,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我會乖乖回來道歉。他坐在窗前的沙發裏抽煙,煙霧繚繞中擺著一副作威作福、高高在上的醜惡麵孔。無論我媽怎麼討好奉承,他八風不動隻半睜不睜的,用他一雙小眼睛緊盯我,這讓我覺得反胃。
我又開始想逃跑,被我媽死死掐住胳膊,催我趕緊道歉。我知道無路可退,將目光移至薛章稀疏的頭頂,麻木地張開嘴:“薛導,是我年少無知不懂事,不明白您是在點撥我。對不起,請您原諒。”
他盯著我,不說話。
“薛導,希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以後還能給我機會,點撥我。”
他緩緩吐出嘴裏的白煙,漫不經心地開口道:“有沒有機會要看你明天第一場戲的表現,年輕人,我可沒從你的話裏聽出什麼誠意。”
“有的有的。”我媽忙滿臉堆笑,插話道,“我女兒吧,被我寵壞了,雖然脾氣古怪點兒,但人真機靈。”
我媽扯著我的衣袖,狠狠嗔我一眼。他們希望的乖巧伶俐,我扮就是了:“薛導,不知道明天的戲拍完之後,您方不方便給我指導指導,提點兒意見?”
“對嘛,作為後輩就應該謙虛好學。”他起身走近我,抬起沾滿煙味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天拍完戲來找我。回去吧,好好準備明天的戲。”
咬緊牙關,我點頭:“嗯,好。”
我媽不停說著謝謝再見,輕輕關好房間門,臉上盛開出歡天喜地賣出閨女的笑容。如果我才六歲,無知蒙昧該多好。或者二十六歲,有足夠的底氣和本事,對我媽說一聲不。可我現在十六歲,我像個大人一樣,學他們阿諛奉承,學他們衣冠楚楚,更像個身不由己的孩子,深埋躁動的逆鱗,隻剩順從和緘默。
酒店走廊狹小陰暗,我看著我媽有些釋然的模樣,停下腳步,不甘心地問:“媽,你把我當什麼?”
或許是我的表情太陰沉,也許是她終於感到內疚,我媽斂住笑容,親昵地環住我的腰,柔聲細語地說:“你當然是我的寶貝女兒啊。媽媽告訴你,這個社會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就是放棄這個,選擇那個的過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要是把某些東西看得太重,會失去更多更重要的東西。你看媽媽,當初為了和你爸在一起,連家都不要了。結果呢,還不是要孤孤單單過一輩子。不過,媽有你也夠了,隻要你能出人頭地,讓媽揚眉吐氣,這輩子活得就不虧。”
我媽絕對是個天才演說家,能把她的處世哲學修飾得如披上一層美麗外衣。我沒有上佳的口才,也不像盛原野懂得許多道理,隻是心寒地問:“和爸在一起的那些年,你覺得吃虧了?”
“那可不!當初為了你爸,我放棄很多東西,又陪他耗了多少青春。唉,你還小不懂,以後就會明白媽媽今天的用心良苦了。”
我確實不懂,大概也不需要懂。我不可能像若幹年前的她一樣,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頭也不回,義無反顧。而我想要什麼,我一直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媽想要什麼。我從來都是她的提線木偶,按照她的意誌,行走、微笑、心死。
此時,好像有什麼關於父親的隱情緩緩浮現水麵,呼之欲出。雖然我還猜不透是什麼,但我肯定事情不簡單,很可能是造成母親患病,如今一家三口天各一方的關鍵因素。
——by 盛原野
和嶽朝歌通完電話,我整整一個下午都坐在窗前,遙望別墅大門,守著不現冬日的天,從陰晦慘淡變得更暗。嶽朝歌用她的埋怨掩飾哭泣,我明白追問也是多餘。她要強的性格不允許她將悲傷示人,因為她把予人歡樂當成自己的工作,責無旁貸。
這幾天我過得太累,度日如年,真想去找她。可是我不能去,父親一句“接我回身邊”,幾乎摧毀了他與母親和我,三人之間保持多年的平衡。我下定決心不對父親妥協,他拿身份與尊嚴來壓迫我,母親卻成了最可憐最無助的人,被丈夫忽視,唯一的兒子又無能。
對,無能,沒有比它更貼切的詞彙。成績優異如何,博覽群書又如何,麵對進退兩難的境地,照樣一籌莫展、束手無策。我是不是也要用父親口中的“還是個孩子”,來替自己開脫,求一個心安理得?
所以,我才會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地突然問嶽朝歌,我成熟嗎?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她說我懂道理,能講出令人信服的話。她也許不知道,她的話也能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和父親分開太久,相處的時間又太短,我們沒有機會進行一場隻屬於父子的、推心置腹的長談。如果我拋開成見,敞開心扉,懷揣一顆對父親感恩的心,好好地和他談一談,是不是會出現轉機,他會改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