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05(3 / 3)

我不知道,但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醞釀好適合的情緒,斟詞酌句後,我敲響父親書房的門,裏麵沒有回應。他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唯有等待。

夜幕降臨,我先等來的是母親的電話,比以往早了一些。

“原野,你……你趕快回來!別……別讓你爸知道,一個人,對,一個人偷偷回來。”

母親的聲音因顫抖而抽噎,時快時慢,像斷了線的珠子被淩亂拚湊起來。心突地一緊,我盡量壓製急切,在電話裏柔聲安慰:“媽,又做噩夢了吧。別在意,不過一個夢,全是假的。”

即使靠藥物幫助,母親的睡眠仍舊不好,長期被夢魘糾纏。小時候每當她從噩夢中驚醒,總會跑到我房間將我緊緊抱在懷裏,前後搖晃著,嘴裏斷斷續續地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不可能,一定是我的幻覺,我有產後憂鬱症,所以看到的都是幻覺……不,不,他自己親口承認了……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和他住在一起……他怎麼可能那麼做,肯定是一時糊塗,他愛我才和我結婚,和我生孩子,他愛我們的孩子……

漫漫長夜,母親就這樣抱著我喃喃自語,重複一遍又一遍。我從她懷中仰望她的臉,神情渙散,眼角淚滴滑落,沾濕了翕動的嘴唇,她舔一舔,繼續無意識地呢喃,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我小聲問她怎麼了,她也不回答,深陷自己錯亂的精神世界。

隔天她也總是一如既往地不記得前一晚發生過什麼,說過什麼。每一個字都是她的禁忌,是觸發她脆弱敏感神經的導火線,我若追問,一定會被痛打。等我懂事之後,再不曾多問,我會抱著已變得孱弱瘦小的母親,用盡可能平靜溫柔的低語,慢慢喚回她的意識,告訴她一場夢而已,有我在身邊。

可此刻,我的陪伴不再,不能給她安撫的擁抱,我心急如焚。母親的聲音驟然尖銳,撕扯著喉嚨一般,大喊:“原野,你聽我的,快回來,回到媽媽身邊,媽媽保護你!你爸爸他,他是個魔鬼,他沒有人性,他會毀了你的!快,回來,媽媽不能讓你被他傷害!”

“媽,你冷靜一點。你是不是夢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不要緊,夢是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現在很好,爸爸對我也不錯,你別太擔心。”我故意笑出了聲,試圖讓手機那邊的她聽見,安心,穩定下來。

“不,不是夢,是真的。原野,我都親眼看見了,我以為是幻覺,不是,不是的。你剛出生的第二天,我偷偷發現他和一個小男孩在,在……原野你相信我,媽媽現在沒有發病,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回來,你回來我全部告訴你。聽著,你現在隻需要做一件事,快離開你爸爸,越遠越好。”

母親的話逐漸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圍,我不確定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掌心攥出膩汗,手機差點兒滑落,我隻有更加用力地貼近耳朵:“媽,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原野,你回來吧,回來吧……”母親泣不成聲,疲憊的聲音愈加微弱,像快要虛脫一樣。

我不敢再亂想,奪門而出,告訴自己要鎮定,絕不能讓母親察覺我的焦慮,深呼吸沉下氣說:“媽,你先給李醫生打個電話,請他過去看看你。我馬上訂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去。相信我,我會永遠陪著你,再也不離開。”

“好!好!”手機裏隻餘母親的嚶嚀哭聲,我以為她情緒開始平靜,幾秒鍾後,突然又傳出她近乎歇斯底裏的呐喊,“原野,你不能回來,不能回來!你回來,把你爸爸惹生氣了,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沒有他,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腳下一頓,我錯愕地愣在台階上。短短時間,母親前後矛盾的一番話令我徹底迷惑。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到底哪一句才是清醒直言,哪一句又是胡言亂語,我快要分不清楚了。隻有一個念頭占據心頭,快回去,回到最需要我的母親身邊。

“媽,你的話我聽不懂。我求你先給李醫生打電話,最遲明天上午,我一定會趕回來。”

“不,你不要回來。”她的哭泣戛然而止,聽起來像是極為冷靜與理智地對我說,“原野,你是媽媽最後的希望了。媽媽現在這個樣子,隻有靠你才能挽留住你爸爸。媽媽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兒子,你答應媽媽,幫幫媽媽好嗎?和你爸爸好好相處,聽你爸爸的話,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就當是為了媽媽,行不行?如果下輩子我們還做母子,媽媽一定補償你,全心全意地補償你。”

此時,好像有什麼關於父親的隱情緩緩浮現水麵,呼之欲出。雖然我還猜不透是什麼,但我肯定事情不簡單,很可能是造成母親患病,如今一家三口天各一方的關鍵因素。心生一種不祥的預感,但我不允許自己再袖手旁觀,必須主動尋找答案。

“好,我答應你。媽,你早點兒休息,我明天一早再給你打電話。”

用一個母親求之不得的謊言,使她迅速恢複平靜,出乎意料的順利。掛斷電話我轉身走上樓梯,推開父親書房的門。這裏是父親的私人別墅,除了小張和定期來打掃的工人,再沒有別人來過。冥冥中的直覺告訴我,父親的書房應該會有我想尋找的線索。

因為經常出入他書房翻閱書籍,我對房間布局大致了解。書桌上放置的電腦沒有設密碼,所有的抽屜也沒有上鎖,隻除書桌正下方的窄長抽屜,最明顯不過的提示。我嚐試尋找鑰匙,半個小時後一無所獲。使蠻力硬將抽屜打開,一定會被父親發現,同樣是我不希望的。

盯著抽屜中央的鎖孔,我恍然想起嶽朝歌為炫耀她與她母親作對時,表現得有多機智聰明,曾提起過一件事。

她說以前她母親常把現金藏在老式書桌正下方,上鎖的抽屜裏。明明是她辛苦掙來的錢,可一分都不給她自由支配。她氣不過,用盡法子想偷偷打開抽屜拿錢。一次偶然,她爬進書桌洞裏,竟發現抽屜底部並不是全封閉的,有一條拳頭大小的縫隙,將將能將手臂伸進去。

父親的書桌雖然材質精良,但也是懷舊複古的老款式。如果嶽朝歌的話沒錯,將是我的一線契機。

矮身鑽入書桌下,抬手一摸,果然有一條足以通過前臂的縫隙。我不自覺地屏息凝神,將手一點點伸入抽屜裏,憑感覺摸索。

抽屜不大,裏麵沒有多少東西,我隻摸到一個表麵光滑的本子,可能是筆記本,也可能是相冊。本子不厚,很寬,尋找合適角度將它從縫裏抽出來,我後背已細汗涔涔。

一本普通的黑色相冊,平鋪桌上,我坐了下來,又忐忑,又好奇,又有些畏縮,懷著各種複雜又微妙的心情將它翻開。

六格一頁的相冊紙全是我從小到大的照片,大多是高倍相機放大後的遠距離偷拍。包括我和母親被“發配”到的每個地方,涵蓋了我十六年所有的成長曆程。甚至用一係列連續的照片記錄我一天的作息。

這是父親內斂、含蓄地對我們表達關心的方式嗎?是我一直誤解他了嗎?可為什麼都是我的單人照,連母親的一個背影也沒有出現,好像故意要將她忽略似的。

我不斷問著自己,翻到了相冊最後,映入眼簾的幾張照片登時令我震驚,無一例外都是在這棟別墅裏的偷拍。大門、客廳、我的臥室、父親的書房……

下意識地抬頭四顧尋找,也許在某盞壁燈裏、某幅油畫後、某兩本書的夾縫間就有攝像頭正對著我,像一隻隱於暗處的眼睛,全天無休地窺視我的一舉一動。莫名恐懼襲來,我從椅子裏彈起,不慎碰落相冊發出一聲悶響,露出半張未插入相冊格的照片。

俯身拾起,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什麼!

房間的浴室,噴水的花灑,氤氳水汽中我赤裸的後背……

父親到底把我當作什麼?我有一種被完全窺視的感覺,這讓我很不喜歡,甚至是反感,如果作為父親的他是用這一種方式來關心我,用這一種方式來了解我這十六年的成長,那我一點也不會動容,更不會原諒他把我和患有精神病的媽媽丟棄在另一個城市。

本已下定決心與他進行的徹談,此刻竟然覺得有些沒有必要了,見到我他沒有一句對不起,也沒有對媽媽的一句抱歉,父親前後的舉動讓我難以摸透。我沒有自己想的或者嶽朝歌認為的那麼成熟懂事,相反我挺幼稚的!

憤怒感於我胸口蔓延,氣自己沒用,氣父親的不盡責任和莫名其妙。想將這些照片撕碎,我又驀地發現照片背麵沾有一小塊黃色斑點,刹那愣怔,片刻之前的不解瞬間轉化為更洶湧更絕望的恐懼,仿佛置身晦暗無光的深海,被冰冷海水包圍,身不由己,不能呼吸。

無須更多的線索和推測,就在這一刻,困惑我已久的疑問全部解開了。而母親當初也一定是有所發現,所以再也無法和他繼續生活下去。而他們所謂的約定,大概是母親帶著我遠離父親,獨自生活,由父親按月支付固定的撫養費,直至我成人。

沒有什麼產後憂鬱症,沒有什麼父親對我們母子的關懷,更沒有未來的一家重聚,隻不過是母親精神瓦解後的自我催眠。她明白自己愛錯了人,但已不能自拔。母親並不愚蠢,至少她很明智的帶著我遠離了父親。可她病得太重,愛得又太深,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之時,寧願苦求我留在父親身邊,也要試圖挽救一段早就支離破碎的婚姻。

我已經沉入海底,陪伴我的隻有黑暗、死寂,扼住我心房的隻有無助、絕望。

一秒鍾也沒辦法在這間書房裏多停留,我像一隻急於脫逃的獵物,衝出華麗卻如牢籠的別墅,奔入無盡的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