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十六歲·那一抹翩然少年藍 Chapter 06別怕,我帶你走
雪花繽紛,天冷得要命,我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笨拙地奔跑在厚厚的雪地上。撲簌簌雪花曼舞的視野裏,一個黑色的身影離我越來越近。漸漸看清前方的那個人,的確就是盛原野。背站著的他沒有穿厚外套,白茫茫中顯得尤為清瘦。
——by 嶽朝歌
午夜,一場靜悄悄的大雪降臨。洋洋灑灑下了整整一晚,無聲無息地,就將荒涼的山溝改頭換麵,變成銀裝素裹的另一個世界,掩蓋貧瘠,掩蓋頹蕪,掩蓋了黃土滿坡。
我以為如願以償親眼看到大雪紛飛,會興奮得睡不著覺,其實並沒有。的確沒睡覺,失眠到天亮,才得以發現雪花原來是這麼低調卻奢華,美妙卻微小,瑰麗卻樸素。
下輩子做不成金魚,做一朵雪花也行。靜靜來,舞盡妖嬈,悄悄走,不留牽掛。最重要的一點,雪花沒有血肉至親,不需要為他們而活。
期望我媽回心轉意,不如期望天不要亮。清晨五點天邊剛剛翻出魚肚白,我媽敲響了我的房門,若無其事地提醒我該出發去梳化了。
化妝師姐姐望了望鏡子裏的我,問是不是沒睡好,氣色很差。我想對來自陌生人的關心,說聲謝謝,卻聽見她走到一旁對助手小聲嘀咕,做演員的怎麼一點兒職業素質也沒有,明知道皮膚狀況不好難上妝,還熬夜玩通宵。
她的眼角餘光瞥過來,我心虛地假裝埋頭打瞌睡當沒聽見,感覺麵紅耳赤,一下子再做不到串串姐說的那樣,別認真,置若罔聞。早該明白,從踏進這一行的第一天起,我就注定會被貼上各式各樣的標簽,有好必然有壞,有真也必然有假。可無論好壞真假,都不是我能決定進而改變的,全憑他們信口開河、一時口快。
今晚我走進薛章的房間,沒有人會注意;明早我走出薛章的房間,同樣也沒有人會注意。從頭到尾,隻有我一人悲戚寡歡,像個多愁善感的異類。
一個小時過去,鏡子裏的我變成土得掉渣的鄉村少女,大紅花布的夾襖肥大臃腫,兩條綁著紅繩的辮子垂在胸前。化妝師姐姐倒是直誇我水靈靈的,真漂亮。
副導演敲門進來,通知我們早上的幾場戲因為下大雪取消了,等到下午天氣好轉再拍,讓我妝別卸,隨時待命。說完,他又使眼色把我單獨招到一旁,麵不改色地告訴我,晚上的安排不變。一切發生得像流水一樣自然,稀鬆平常。
轉眼化妝間裏,副導演和化妝師姐姐嬉笑怒罵起來,助理們閑聊著各忙各的,似乎我成了最別扭、最不自然的那個人,存在即是多餘。想打聲招呼出去透透氣,又有人敲門進來,說有人找我,是個帥氣的男孩。
一定是盛原野!
瞬間喜上眉梢,趁周圍的人投來八卦探究的眼神前,我火速跑出化妝間。好像煩惱鬱結嗖地全部散盡,時間靜止所以今晚也不會到來,滿滿一顆心都被盛原野來看我這件大事充盈著、愉悅著。
雪花繽紛,天冷得要命,我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笨拙地奔跑在厚厚的雪地上。撲簌簌雪花曼舞的視野裏,一個黑色的身影離我越來越近。漸漸看清前方的那個人,的確就是盛原野。背站著的他沒有穿厚外套,白茫茫中顯得尤為清瘦。
人近在眼前,我卻好像突生膽怯,不相信自己的雙眼。我不由得放慢腳步,慢到站定在距他兩三米的地方。
“盛原野。”我小心翼翼地喊出他的名字,好像稍不留神,他會像雪花似的,一碰就化。
這一聲也許太輕,他應該沒聽見,因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我又稍抬音量喊出第二聲,幾乎同時他轉過身,一眼便看見我。他似乎愣了愣,沒有過來,也沒有露出“久別重逢”的笑容。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戲裏村姑的扮相,便故意拉扯起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忸忸怩怩地來到他跟前。
“有沒有覺得我迎接你的方式很隆重,很有穿越感啊?”
他的目光落在我豔紅醒目的花襖子上,點點頭。我問他一個人來的,他點點頭。我問外套什麼都沒帶,他點點頭。我問交通不便,今天不走吧,他還是點點頭。
以前的盛原野雖然沉默寡言,但他是個非常有禮貌的人,聽我說話,給我反應的時候,一般都會看著我的眼睛。可今天的他一點兒也不一樣,麵帶倦容,眼神黯淡,好像注意力不集中又心不在焉,又好像被壓迫得力不從心,還好像疲憊不堪快要暈倒,總之有問題,他一定有什麼事發生。
“盛原野,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謹慎地問。
他沒有否認,輕嗯了一聲。
“能不能告訴我?”
默了會兒,他搖頭。
“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嗎?”我忙問。幾個月來一直是盛原野給予我無私的幫助,現在輪到我為朋友盡一份力。
“嶽朝歌,我可以在這裏打擾你幾天嗎?”他終於開口,聲音帶些喑啞,像很久沒說過話。
“好好好!打擾多久都歡迎!”我一個勁點頭,大膽地拉起他冰冷的手,“走走走,我先幫你找件保暖的衣服。”
嶽朝歌,今天過去以後,是不是不管我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會繼續和我做朋友?
——by 盛原野
嶽朝歌找來的衣服,是與她身上那件樣式類似的藏青色男式棉襖,被她得意地高高舉起,獻寶般對我說:“你看,這是和我演對手戲演員的服裝,戲裏他可是我的初戀情人哦!快穿上,穿上給我看看!”
我並不在意衣服的來曆,但她的說辭著實令人手足無措,接,或者不接,一樣為難。僅僅是為難,我卻奇跡般產生將一切拋諸腦後的釋然,鬆弛下來。在客車站裏坐了整晚,天亮趕第一班車來這裏找她,我知道遵從自己直覺的選擇是正確的。
嶽朝歌的感染力太強,她總有辦法應付一個被她定義為無趣的男生。她的辦法通常並不高明,甚至有點兒幼稚,但對我足夠有效,如對症開出的一劑良藥,非但不苦,還如她的笑容般,掬滿似蜜甜意。
我拒絕不了,向來如此。
棉襖上是對襟盤扣,我手指凍得僵硬,係扣動作遲緩。嶽朝歌像性急看不下去,邁步走近,從我指間奪下扣子,埋首專心地替我一一係好,嘴裏埋怨著,怎麼那麼笨。
她矮我半個頭,發間有我熟悉的香氣。見碎雪飄落在她黑發上,我不禁抬手欲將它們拂去。未觸及發絲又滯住,躊躇片刻,握拳收回。有些萌動的情緒必須克製,我告誡自己。
剛才轉身看見漫天飛雪中一抹豔紅時,我就已經失神了。嶽朝歌像一朵頂逆嚴寒、獨自傲然怒放的花,熱情旺盛,生命力澎湃,閃爍著耀眼光芒。美好神聖,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守護這樣的她的衝動,做不到永遠,做一秒也好。
“嶽朝歌,待會兒我們去打雪仗堆雪人吧。”
她愣怔,抬頭看我,明明眼眸裏充滿期待,卻搖搖頭:“你累了,需要休息。改天吧,我們有的是時間。”
沒有。有她的時間是我的奢侈易碎品,可能隨時會被打碎,再也拚湊不回原樣。
“沒事,我不累。答應過你的事,我必須說話算話。”她將最後一粒扣子係好,我退步拉開距離,端正挺直地站在她麵前,接受她的洗禮,“謝謝你,嶽朝歌。”
“哎呀,該說謝謝的人是我才對,你幫了我那麼多。”她眼瞳發亮,燦若星子,快速打量我後反而害羞地低下頭,聲如蚊吟,“咱們倆別客套來客套去的,好難受啊!”
“嗯,好。”
“快看!”她倏地抬手指向天空,興奮地放聲大叫,“天快晴了,太陽要出來啦!盛原野你肯定是我的福星!你一來,太陽也跟著出來啦,我的願望也快實現了!走吧!”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仰望天際。鵝毛大雪不知何時已溫柔成翩翩細雪,陰沉滾雲裂開條縫隙,一道熹光穿透而出,相信陽光很快便會普照大地。
嶽朝歌露出她標誌性的笑,迎著璀璨雪花,朝我遞來她的手,身後是劃破灰暗長空的紅日初現。我知道,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眼前這一幕,一身紅襖,長長辮子的嶽朝歌已烙印進我心底最深處,不褪色,不磨滅。
這一座山間村落,因為有了嶽朝歌,變成我們盡情遊戲的樂園。
我陪她堆出難看的雪人,她不滿意假裝生氣,抓起冰冷的雪塊塞進我的脖子裏。她大大咧咧地平躺在雪地上,命令我用積雪將她掩埋,她說希望將三個字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大自在”。這是她最早認識的三個字,來自於她父親的教授。還沒來得及懂得它的意思,父親已離她遠去。
“盛原野,你讀過那麼多書,一定知道‘大自在’是什麼意思,能解釋一下嗎?”我們盤腿對坐在結冰的河麵上,臉頰鼻尖凍得通紅的嶽朝歌,不斷來回搓著手心哈氣,認真又好奇地發問。
大自在,筆畫最簡單不過的三個字,而往往最簡單的最難做到。我想了想,對她說:“是一種理想的生活狀態,自給自足,自娛自樂,心離煩惱。”
“果然是理想,好難做到!”她沮喪地撇撇嘴,雙手撐在身體兩側滑動到我身旁,徑自輕枕我的肩膀,幽幽開口,“盛原野,今天過去以後,是不是不管我變成什麼樣的人,你都會繼續和我做朋友?”
嶽朝歌聲調憂傷,宛如吟唱一首切切哀歌,和平時的她大相徑庭。我不解地低頭尋找她那從不隱瞞情緒的眼睛。可她似乎預感到我的意圖,將整張臉埋到我的後方,慌張地嚷嚷道:“不要看,不要看,凍得流鼻涕了,你先回答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