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嘶長的鳴笛聲,火車緩緩啟動駛離站台,嶽朝歌一直緊繃的神經終得到暫時鬆弛,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了。四周的旅客們格外興奮,倦容也掩不住激動的還鄉之情,天南地北地聊著各自美麗的家鄉和久未見的親人。我很自然地用手輕輕捂住嶽朝歌的耳朵,她太累,需要休息。經曆了昨夜噩夢般的一切之後,能入睡對她來說,已變成上天珍貴的恩賜。
即使如此,她仍舊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
嶽朝歌的雙手白皙纖細,掌心單薄,沒什麼肉。兒時母親曾一邊摩挲我的手,一邊淒切地說,手心薄的人福薄,一輩子的勞碌命。我從來不信這些,但此刻握著嶽朝歌瘦小的右手,我倒希望她有一雙能給她帶去福氣的手,永保她安康。
世事無常,我怎麼也沒想到,白天裏一襲火紅、盛放如花的嶽朝歌,夜晚竟然帶著另一種觸目驚心的紅色出現在我麵前,震懾我的視線,撞擊我的心靈。
她倒在我房間門口,雙手和胸前沾滿鮮血,瞪大的眼睛空洞無光,全無神采可言,像是剛剛從地獄死裏逃生的幸存者。
比起發生的意外,我更擔心受到傷害的人是她。如果嶽朝歌出事,我會自責,會恨自己,沒有鍥而不舍追問她白天的異常,一手造成如今萬劫不複的境地。所幸,她用最激烈的方法保護了自己,從她說“帶我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決定竭盡我所能保護她,為她生,為她死。
我內心甚至生出自私陰暗的欣慰感。一夜之間嶽朝歌變成了我的同類,在她麵前,我不必再為自己身體裏流著肮髒的血液而自卑,不必再為唯一屬於我的友誼走向滅亡而感到如履薄冰。我們像一對來自不同方向,卻命運相似的旅人巧遇,結伴而行,前方等待我們的是一段未知又艱辛的流浪,從此遠離世界溫暖的中心,遊走在宇宙的荒涼邊緣……
“喂,你們倆夠叛逆的啊!”
和我說話的人縮在另一個角落,是個三十歲上下的背包客。像是習慣於糟糕的乘車環境,他閑適地靠在背包上望著我們,興味盎然。
“我年輕的時候膽子可沒你們大,想當年,我還是個連作業都不敢抄的乖孩子。我說年輕人,私奔沒有你們想象的浪漫,早點兒回家吧,省得家裏人擔心。”
家裏人擔心?也許有吧。我暗自發笑,沒有作聲。太多數人喜歡就眼前所見發表言論,無非想找個閑聊的談資,打發無聊單調的旅途時間。
“大叔……”嶽朝歌不知何時醒來,直起腰,“你當背包客,難道不怕家裏人擔心?”
他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不以為然地說:“我一個成年人,有什麼好擔心。況且我是在旅行,你們在犯錯,懂嗎?”
“才不是!”嶽朝歌親昵地挽住我的胳膊,口氣不善地回嘴道,“請問,我和我哥回老家過年,錯在哪裏?”
“你們是兄妹?”嶽朝歌的咄咄逼人讓他有些難堪,目光遊走在我們之間,詫異地問。
嶽朝歌故意和我頭挨著頭,挑釁般反問:“怎麼,不像嗎?”
“呃,像,像……”他含混附和,尷尬地挪開視線,很快又轉看向我們,將信將疑地問,“你們單獨出門,還擠火車,父母放心嗎?為什麼不坐飛機?”
“因為我們家境不好,很窮啊!大叔,你這麼關心我們,不如捐點兒錢給我們吧?奉獻愛心,人人有責。”嶽朝歌說著大方地向他伸出一隻手。
他可能以為遇到靠博取同情騙錢的乞丐,唯恐避之不及,麵帶醬色擠出角落,頭也不回。
敏感的嶽朝歌仍存怒氣,不滿地小聲抱怨道:“我最討厭自以為是、倚老賣老的大人,什麼也不知道,就開始說教。年紀大,真的不代表心智成熟。盛原野,為什麼國家要規定合法的結婚年齡,不頒布一條法律,規定隻有成熟的大人才可以結婚生小孩呢?為什麼不成熟又不負責任的大人要生孩子呢?”
她眸中的失望和傷悲直落進我眼底,仿若叩著我的心房訴說,如果這條法律存在,她就可以不用來到這個世界,該有多好。
該如何安慰她,我沒了頭緒。至少,她的降臨曾是父母愛的收獲,而我呢?是不是從一開始便是個錯誤,我根本不應該降臨人世。或者早在母親愛上父親前,錯誤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搖搖晃晃的火車車廂裏,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依偎坐著,質疑他們至親為人父母的資格,是否才是悲哀至極、諷刺至極的一件事?
“你恨你母親嗎?”我問她。
她垂眸默然很久,下唇咬得發白,還是沉重地搖了搖頭:“不恨,恨不起來。要是我能不管不顧地專心恨她,我也沒那麼難過了。”
是的,我們難過不在於受到多麼大的委屈,而是我們想恨又恨不起來的痛楚。一個曾經最親切的稱呼,一個曾經我們最愛的人,要怎麼去恨她,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而我隻能用一個寬容的回答,安慰嶽朝歌。
“也許因為,他們生下我們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吧。”
她怔住了,眼中漸漸噙起淚水卻沒有落下來,輕輕點頭,又更深地偎進我的胸膛,緩緩閉上雙眼……
旅途漫長,火車翻山越嶺,跨江過河路過一個又一個倉促的風景,停靠大大小小的站台,從寒冷的北方駛入溫暖有風的南方,如同車輪與鐵軌演奏的一曲四季更迭的交響樂。靠近車廂門,我和嶽朝歌就在樂曲暫停的時段,不斷目送各色旅客上車下車,腳步匆匆,歸心似箭。
其中不免有父母女兒一家人的和樂身影,每逢他們從我們麵前經過,嶽朝歌便不自覺地埋下頭,仿佛不敢讓自己的視線去觸碰別人的幸福,會相形見絀,會瘋狂嫉妒。
當她又一次扭頭藏於我身後時,我攤開她的掌心,細細寫下一個漢字。她覺得癢,手往後一縮,好奇地問我寫的是什麼。
“‘皴’,雨點皴的皴。”我拉回她的手再寫一遍,說,“那天你告訴我這種國畫技法之後,我特意查了查。想告訴你,一直沒有機會。”
“我都從來沒有查過,你為什麼會查?”她更為不解地問。
我搖搖頭:“不知道,應該是從小養成的一種習慣吧。”長久過著東奔西走、不安穩的生活,我對“不確定”充滿天生的恐懼,習慣於借助書籍為每一個“不確定”尋找答案。如果不經曆那麼多,或許謹慎的我,也不會走上今天這條真正意義上“不確定”的路。
“盛原野,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我爸爸了。”嶽朝歌惆悵地歎了口氣,靠上規律搖擺的車廂壁,隨它一同輕晃著身子,“見不到他也好,見到了,他會對我失望的。他怎麼會生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女。我是個壞人,一個殺——”
“嶽朝歌!”我揚聲阻止她的自我譴責,強行掰正她的肩膀與我麵對麵,堅定不移地對她說,“你唯一的錯是沒有早點告訴我真相,選擇獨自一人去麵對。你忘記了我們是朋友這件事。”
她一瞬發愣後淚水浸濕眼眶,一頭紮進我懷裏,哽咽地不停重複:“我以後再也不會忘了,再也不會忘了!”
之後,我們不曾再說過一句話,彼此緊握的手也不曾鬆開,努力給對方一點兒溫暖和勇氣,照亮心房的溫暖,迎接未來的勇氣。
三十二小時的旅程隨火車迎著夕陽餘暉,慢速駛進終點站宣告結束,我們最後走下列車融入人流。即將走到擁堵的出站口,嶽朝歌猛地拽緊我,驚恐地望向前方某處,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出站口有三個身著製服的警察正向途經的旅客詢問什麼,而被攔下的旅客就是那個和我們搭過話的背包客。他說著話,朝我們這裏指過來。來不及帶嶽朝歌躲進人群,隻聽他大叫一聲“是他們”!
“快跑!”
“站住!”
我拉起已驚慌失措的嶽朝歌轉身朝相反方向奔跑,她心力交瘁早已體力透支,不斷被路人撞得踉蹌不已,險些摔倒。眼看距離站台邊緣不過一步之遙,嶽朝歌一個重心不穩,狠狠栽倒在地,匍匐著大口喘氣。我跳下站台,轉身伸手去抱她,被她用盡力氣絕情推開。我驚愕地不明白她想幹什麼,隻見一動不動的她抬頭含淚望著我,虛弱地說:“我跑不動了,你走吧。”
“不行!”
緊緊握住她的手,我發過誓要好好保護她,絕不反悔,絕不放棄。她掙脫不開,想說什麼,她的母親突然擠出圍觀的人群,衝過來抱住她,漫天哀號:“朝歌,你可不能再做傻事了,跟媽回去,跟媽回去……”
她仿佛並未感知到她母親的出現,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眼角在滑落一滴淚水後,給了我一個就此訣別的眼神。
不,我不允許她這樣!
俯身貼近她的耳畔,我低聲告訴她:“不要忘了我們是朋友。”說完鬆開她的手,翻身攀上站台,走到追來的警察麵前,以前所未有的平靜和鎮定,對他們說:“人是我殺的,我跟你們走。”
“不!盛原野,不要!”
身後響起嶽朝歌痛哭的失聲大喊,我告誡自己不能回頭,寧願麻木地麵對圍觀人群的指指點點,也不能再多看嶽朝歌一眼。站台外,天邊那一片晚霞彤彤正豔,明日必將是無風無雨的晴朗好天氣,一切將會塵埃落定,歸於安寧。
從今以後,嶽朝歌繼續行走光明,由我來抵擋所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