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二十一歲·住在心裏的一種病 Chapter 01這一張日思夜想的臉,是你嗎
周而複始中,診所大門被砰地大力推開,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男人腳步蹣跚地走進來。他一抬頭,我頓時愣住。
一張日思夜想、夢裏縈繞的熟悉麵容,突兀陌生地闖入我的視線。
忽然之間,我恍然醒悟,五年來我的思念,我的牽掛,究竟是因為什麼……
——by 嶽朝歌
我最喜歡夏末秋初的B市,涼風舒爽似吻般拂過麵頰,天空高而深遠。行走在夾道梧桐樹下,偶爾會有一兩片落葉飄過眼前停在腳邊,脈絡清晰,黃綠交融相間,像是夏秋之筆精心調配出的絢爛顏色。
我不自覺地放緩腳步,走出校門邱城已等在路邊。如今大紅大紫的他依然不懂得行事低調,大大咧咧地出現在公共場合,尤其是年輕人居多的大學門口,竟然隻戴了副墨鏡。
看見我,他身形瀟灑、不緊不慢地走過來,摘掉眼鏡先給我來了個美式的熱烈擁抱,又給我一個英式吻額禮,接著嘴巴習慣性地湊過來打算再送個法式長吻。不偏不倚親在我擋於嘴前的掌心正當間,他立刻無趣地收回動作,攬住我的肩頭帶我往他停車的地方走,換成中式問候:“吃了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邱城跟我打招呼的方式變得如此煩瑣,我記不清楚了。成功率從未破零,他每次照舊熱情奔放,且一直樂此不疲。
微微側身,自以為不著痕跡地退出他的臂彎,我搖了搖頭。
他故意手臂半攏懸空不放下,保持尷尬姿態,笑嘻嘻的臉上沒有半分難堪之色,嘴上又不爽地埋怨道:“我好歹追求你也有三年多了。從你十九歲追到你現在二十一歲,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你怎麼還是一點兒麵子也不給?說出去,絕對是我輝煌人生的一記敗筆。”
我笑著回他:“兩三年算什麼,孫悟空五百年才出道去西天取經,白素貞一千年才談戀愛。他們都不著急,你著急什麼。”
“兩三年是不算什麼。”他點頭附和,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半玩笑半認真地說,“比起你等一個音信全無的人五年來說,我努力得遠遠不夠。”
像被針尖刺中,心頭一緊,我隨即假裝若無其事,笑睨向他:“舍不得請我吃晚飯就算了嘛,何必非得拿話氣飽我。”
“小生不敢!小生不敢!”他舉止誇張地作揖賠罪,徑自牽起我的手,戴回墨鏡催促道,“快點兒走,遇到狗仔跟拍,麻煩!”
“我以為你根本不怕呢。”我說著加快速度。
“我怎麼不怕!要是爆出來《億萬粉絲男神苦追愛人數年未果》這種新聞,我的麵子往哪兒擱?還是你願意妥協,從了我算了?”
最近為拍戲剪成平頭的邱城,忘不了當花樣美男的習慣。他故意耍帥,撥動前額沒摸著劉海,自己都愣了半秒,忙改推下眼鏡,衝我拋媚眼。
我看得直樂,不忘無奈地搖頭:“從不了。沒辦法,我就是看不開。”
他鼻子裏不屑地哼出一聲:“沒事就多到火葬場啊、殯儀館啊,那些地方去轉轉,你就看得開了。”
“……”
熟悉邱城之後,我才發覺他有一張堪比毒蛇,又巧舌如簧的嘴。大約三年前,我們在管銘淵的生日會上偶遇。他曾驚喜不已地對我說,我們能重逢,完全是由當年沒拍成的吻戲所留下的遺憾,冥冥之中促成的。他抱有怨念,時常想起我,所以上天安排我們重遇,再續前緣。
如果真如他所說,我每一天、每一秒無不在思念盛原野,為什麼他始終不出現?
舊相識們一個一個重回我身旁,他卻好像人間蒸發,沒留下絲毫痕跡,我一點兒消息也查不到。我隻知道他因過失傷人被判了刑。判多久,進了哪所監獄,在周圍人的刻意隱瞞下,我一無所知。盡管我不止一次告訴他們,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但從沒有人相信。
一個十六歲、前途無量的好孩子,傻到替另一個孩子攬下罪名,自毀一生,怎麼可能?
他們想不通,可我明白。“朋友”是那時孤單的我們心裏分量最重的一個詞,可以超越一切。五年前站台邊那一幕我畢生難忘,當他對我說“不要忘了我們是朋友”的時候,刹那間我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可我沒想到他會做得那麼決絕和堅定。
淚水模糊的視線中,盛原野瘦削的背影一步步離我遠去,無論我怎麼喊怎麼求,他完全無動於衷,不曾為我停頓,回一次頭。然後,時間永久靜止於他消失的那一刻,我也再沒有走出來過……
“朝歌,快吃啊,你不還趕著去診所值夜班?”
“啊,你說什麼?”
這幾年我養成了容易晃神的壞毛病,懵懂回神,麵前碗裏的菜都堆成了小山。邱城仍不斷往上添菜,玩心大發地說,試試看到底能壘多高,甚至發動我加入他最新自創的遊戲。我托腮微笑著看他玩得不亦樂乎,說真的好羨慕。
邱城是我無法了解的一類人,好像從不煩惱、從不悲傷,總是充滿無憂無慮的快樂,能從任何事裏找到樂趣,使自己開心,讓別人愉悅。
以前的我也戴著快樂的麵具取悅旁人,自己開心與否不重要。所以我懷疑過,同是童星出身的邱城是否和我一樣。後來聽他親口說,他有一個幸福殷實的家庭,父母恩愛,對他疼愛有加。進入娛樂圈又有父母的保駕護航,一路順風順水到大紅成名,沒經曆過任何波折困難。
原來,果然如塞爾努達詩裏所寫的那樣——對一些人來說,活著就是赤腳踩在玻璃上;而對另一些人來說,活著是麵對麵地看太陽。
“我提醒你,下周六是銘淵哥和串串姐的婚禮。”邱城忽然想起什麼,撥出一半精力,嚴肅地叮囑我,“你當伴娘可不準穿太高的高跟鞋!”
“為什麼?”
他好像覺得我不該問這麼白癡的問題,橫眉嗔我:“因為你要搶新娘捧花啊!照我們這兒的習俗,搶到捧花的人三個月內一定能嫁出去。鑒於你現在身邊沒什麼追求者,也就隻有我堅持不懈,咱倆的好事估計快近了。”
他說得胸有成竹,如同我已經捧花在手。撲哧一笑,我也好心提醒道:“你別忘了,我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他大喜,抓住我的手不放,“法定結婚年齡是多少?三年我都熬過來了,也不差再多等等。”
他如此執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隻能顧左右而言他:“邱城,你現在死乞白賴的樣子,太有損你人見人愛的男神形象了。”
“是嗎?”他鬆開我的手抖肩重整,雙眼放電,指尖劃過濃眉在空中翻轉一圈,攤開手掌來到我麵前,自信神氣地沉聲道,“嶽朝歌,看來你敬仰的是我的男神風範。”
我怒:“吃飯!”
一頓兩個人的晚餐,邱城就是有本事弄得熱熱鬧鬧。吃完飯,他送我來到診所接白天護士的班,為陪我,很晚了也不願意走。知道他明天一早有通告,三催四請總算把這位爺送出門,我坐回值班間,已經十一點多了。
這間私人診所是串串姐和醫生朋友吳雯姐合夥經營的,看病的多是些附近的街坊鄰居。為了賺學費,串串姐開了一份高薪讓我來這裏當值班護士。我學的會計專業,對醫學知識一竅不通,其實做的是份守夜的工作。如果遇到緊急狀況,打電話通知醫生趕過來。說白了,串串姐是在不傷害我自尊心的前提下,有意幫我。
全靠她和銘淵哥幫忙,我才能複讀高三,考上大學,打工掙錢,過上了渴望已久,為嶽朝歌而生存的自由生活。
五年前出事後,我真是看透了我媽。她發現我沾有血跡的衣服,知道了真相,竟然當著我的麵大呼慶幸,說我天生好命有福氣,有人願意白白替我頂罪,命令我一輩子保守秘密。人渣沒有死,失血過多成了植物人,盛原野因過失傷人罪被判入獄三年。怕我去自首還盛原野清白,我媽把我鎖在房間裏整整一個月。等我再出來,一切都晚了,隻能隨她去另一座城市。如她所願開始全新的生活,我又變回了以前那個提線木偶嶽朝歌,是強顏歡笑的行屍走肉。
十八歲那年高考前夕,我終於受不了割腕自殺。搶救及時保住了一條命,失血過多住了很久的院,每天麻木不仁地聽我媽對我喋喋不休的責難,責備我變本加厲,舊習不改,抱怨我不懂得知恩圖報。出院前一天,我逃出醫院,發誓一輩子不要再見到我媽,我不恨她,我選擇忽視她。
這一次沒有盛原野陪伴,但我成功了,十八年的傀儡表演“完美”謝幕,踏上另一座屬於自己的舞台,真正意義上地得到重生。
深夜的診所值班室一片靜謐,我睡不著。早已變得脆弱敏感的神經,再沒允許我睡過一場一夜無夢的好覺。一點點輕微的響動,我就會立刻驚醒,需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重新入睡。以前那個逮哪兒睡哪兒的嶽朝歌一去不複返。
拿出隨身攜帶的書我讀了兩頁,不自覺地撫摸起左手腕上微微凸出的傷痕,我青春時光唯一的祭奠。最可怕的不是走向死亡,而是生命在流逝,我卻毫無知覺。那樣陰森駭人的可怕,經曆過一次足矣。
窗外繁星滿天,我猜今夜注定又將是無法入眠的平靜夜晚。周而複始中,診所大門被砰地大力推開,一個穿著黑色襯衫的男人腳步蹣跚地走進來。他一抬頭,我頓時愣住。
一張日思夜想、夢裏縈繞的熟悉麵容,突兀陌生地闖入我的視線。
忽然之間,我恍然醒悟,五年來我的思念,我的牽掛,究竟是因為什麼……
有要好的男友,過得平靜充實,嶽朝歌現在的生活正是我希望她所擁有的。今天的偶遇的確是個錯誤,我不該再留戀。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盡管它頹廢萎靡,烏煙瘴氣,但我別無選擇。
——by 盛原野
老實說,我曾愚蠢地幻想過和嶽朝歌的重逢,可以有很多種可能,但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帶著街頭火拚後大腿的傷,來到最近的一家私人診所,以最狼狽難堪的方式出現在她麵前。而她,錯愕地怔在原地,瞪圓眼睛牢牢注視著我,紋絲不動。
和十六歲時比起來,她變化不小,一頭長發剪成齊耳短發。穿著簡單隨意的T恤仔褲,鬆鬆垮垮,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瘦弱男孩。她的五官幾乎沒什麼變化,隻是臉頰變瘦了,一對大眼睛更加突出。眼底的青色映在白皙的皮膚上,人顯得有些憔悴。
不期而遇,我也有一瞬失神。她眸中愈見激動和驚喜的閃耀神采,令我不由自主地內心激蕩。嶽朝歌從來都是我生命裏的專屬例外。我用心如止水,冷酷自持,一天天築起的壁壘,眨眼間就被她輕易攻破,不折一兵一卒,不費吹灰之力。如果她乘勝追擊,我心頭封閉已久的那塊高地,注定也會被她成功占領。
可是這一次,我不準!
傷口的疼痛喚回我的冷靜,我快速轉頭避開嶽朝歌的灼灼目光,拖著受傷的左腿,一步一步慢慢挪向她身後的長椅。與她迎麵經過,我逼自己加快腳步,傷口撕裂一陣劇痛襲來,我沒能站穩踉蹌一下,嶽朝歌驚醒一般,急忙伸手扶住我。
想盡可能地遠離她,反而連站穩都成困難,需要她的幫助。我懊惱地用力揮臂甩開她的手,像個小醜一樣跳到長椅邊坐下。嶽朝歌唯唯諾諾地站在那兒,愧疚地看著我,低喃著對不起,好像做錯事的人是她,必須向我誠意道歉。
我變了嗎?變得讓她感到畏懼了嗎?何必懷疑,這不正是我想要的。
環顧一圈小小的診所,我麵無表情地說:“我的傷口需要縫針,醫生在哪裏?”
“啊!等等!”
她跳起來,匆忙衝進辦公室,很快裏麵傳來她一個人急促的說話聲,像是在跟誰打電話。她語速非常快,我隻聽清最後一句——我什麼也不會,雯姐你快過來。既然她不是護士,為什麼會在這裏?
想著,她已經走出來坐到我身邊:“盛原野,你忍一忍,吳醫生馬上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