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應聲,她開始變得慌張,幾次不自覺地低頭偷瞄我血肉模糊的傷口,平放在膝蓋上的兩手攥起拳,眉頭越皺越緊,像在咬牙忍疼。這個時候如果有人進來,一定會誤以為受傷的人是她,不是我。
側身擋住她下落的視線,我閉目假寐,強行勒令自己不去看她心疼我的模樣,卻控製不住將精力專注於耳朵,不肯放過身旁人製造的任何聲音。
長椅發出異響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她似乎走開了。片刻她又回來,並沒有坐下。緊接著一陣更為猛烈的疼痛從傷口處迸發,我渾身一震,驀地睜開眼。嶽朝歌跪在我左腿邊,一塊毛巾被她死死地按在我的傷口上,繃緊的雙臂連同肩膀在微微顫抖,像害怕,也像用力過猛。她臉色蒼白,眼角濕潤快要哭了,卻吸吸鼻子憋回眼淚,替我加油鼓氣般道:“盛原野,你堅持一下,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醒不過來了!千萬別閉眼睛,要是疼得厲害,我給你講笑話,幫你轉移注意力。你喜歡聽什麼笑話,冷笑話還是黃色笑話?”
不用講什麼笑話,她的話已經足夠好笑了。心裏莫名感到安慰,她還是原來那個嶽朝歌,一點兒沒有變。這是我當年沒做錯選擇的最好證明,至今一樣不後悔。但我已經變了,五年前我們走過同一個站台,卻回到了兩個世界,兩個平行永不會有交集的世界。
沒有理會她的提議,我再次閉上雙眼,走進自己清冷孤寂的世界。
“盛原野,我是嶽朝歌呀,你不可能認不出我,為什麼把我當成陌生人?是在生我的氣嗎?”也許是擔心連開口說話也會觸痛我的傷口,嶽朝歌刻意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格外小心翼翼,“我有找過你,但一點兒消息都沒得到,後來就搬到另一座城……我不是在為自己辯解,說來說去,是我不夠堅持,太早放棄了。要是真的想找一個人,怎麼可能找不到。我和串串姐失去聯係那麼久,她還不是把我找到了。盛原野,求求你別生我的氣,好嗎?”
因為不去看,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晰無比,捕捉到了每一處聲調氣息的細微變化,推敲出字裏行間滲出的每一絲情緒波動。內疚,無奈,自責,到殷切中的忐忑不安……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傾聽過什麼了,久違的一次用心,又是拜嶽朝歌所賜。
“盛原野,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又暈過去了?你別嚇我!”她陡然將音量拔高至焦慮的呼叫,其間夾雜隱忍的哭泣,“怪我,都怪我,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隻顧著求你別生我的氣。盛原野,我不打擾你了。從現在開始我不說話,一句都不說,你把眼睛睜開吧,不然我真的會被你嚇壞的。”
話一說完,她的抽噎聲果然停止了,我的耳畔刹那恢複寧靜。要不是仍感覺到她的手捂在傷口上,我會以為她也憑空消失了。我沒有走進這間診所,沒有與嶽朝歌相逢,沒有被她攻陷,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的幻覺……
緩緩睜開眼睛,闖入視線的仍舊是嶽朝歌那對藏不住情緒、坦誠的眼眸,仿佛從來沒從我這裏移開過。她仰著臉緊閉雙唇,為不弄出動靜,居然屏住呼吸,憋得神情緊張,滿臉通紅。見我睜眼,她立刻釋然鬆懈,張嘴使勁大口呼吸,朝我迎麵露出欣喜的笑容。
她一笑,我確定這不是幻覺,是塵封記憶的肆意反撲,精準地再現了我曾最迷戀的畫麵。嶽朝歌的笑容,我以為我不再記得,其實不需要回想從不曾忘。因為謹慎從不敢碰,所以不曾忘。
“你還是老樣子,不愛說話,和以前一模一……”她細碎嘀咕著,突然想起剛剛說過的話忙噤聲,討好我似的加深腮邊的笑意。
嶽朝歌錯了,我早不再是以前的盛原野。如果她知道我為什麼受傷,就不會這麼說。她會不會對我退避三舍,還是我主動遠離,對上她的明媚的笑容後,我遲疑了。
“哎喲我的小朝歌,為了你,我可是從手風正順的牌桌上趕過來的。”
一個熱情洋溢的聲音打破我的沉默。聲音的主人走進來,嶽朝歌驚喜地叫雯姐,她輕應著望我一眼,說:“能走吧,跟我進來。”
嶽朝歌的反應是抬手想扶我起身,對上我果斷拒絕的眼神,又慢吞吞縮了回去,滿臉失落地退到一旁。我撐著牆壁吃力站起來,勉強跟在吳醫生身後進了診療室。嶽朝歌追上來,猛地停在門口躊躇不前,朝我投來乞求的眼神,像在懇請我的同意。
“你進來也行。”正在洗手的吳醫生轉頭對她說,“幫他把褲子脫了。”
“啊,那我還是別進去了。”她退出去帶上房門,又從門縫裏探出頭,交代道,“盛原野,我在外麵等你。雯姐的醫術很讚,你不要害怕。”
她的語氣像在哄小孩,我不是小孩,何況小的時候就已經習慣與傷為伍的日子,如今隻是現世輪回的重蹈覆轍罷了。吳醫生的縫針技術很嫻熟,漫不經心地開始和我閑聊。
“朝歌說你是她的老朋友,怎麼以前沒聽她提起過?”
醫用口罩遮擋住她大半張臉,但我能聽出她言語中的試探,發自於對嶽朝歌的保護。於是我如實回答:“很多年沒見了。”
“這刀傷不輕,你疼痛耐受力也不低。年紀輕輕的,沒讀大學嗎?”
“沒有。”
她嗯了一聲低頭專心工作,幾分鍾後又不經意地開口道:“我認識朝歌也有兩年多了吧。她啊,平時話不多,挺開朗的,尤其和邱城在一塊兒,倆孩子打打鬧鬧,更活潑。今天之前,我沒見她這麼緊張關心過誰,誠惶誠恐的,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她不愛提她以前的事,我也不大了解,可我知道她很珍惜現在的生活,盡管比不上別的同齡人,但她過得很平靜,也很充實。”
吳醫生說話的技巧和她的醫術一樣嫻熟精湛,心不在焉中希望我能理解的重點,字字擊中我的要害。
有要好的男友,過得平靜充實,嶽朝歌現在的生活正是我希望她所擁有的。今天的偶遇的確是個錯誤,我不該再留戀。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盡管它頹廢萎靡,烏煙瘴氣,但我別無選擇。
傷口被吳醫生縫合得很完美,她的話也將我遇見嶽朝歌後,心底泛起的遊移不定縫合起來,我對她說:“我明白了,謝謝你,吳醫生。”
她沒說什麼,頷首深看我一眼,轉身走開。診療室門前,我頓了頓,盯著握緊門把的手,看指關節漸漸發白,低頭檢視自己沾滿血跡的牛仔褲,深吸口氣用力推開門,走了出去。
真的是我來錯了嗎?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生活裏有家,有他愛的人。生活是完整的,所以我是多餘的。
——by 嶽朝歌
盛原野在診療室裏縫針的時候,我在門外撞牆。一下一下,跟鬱悶的小沙彌敲木魚撒氣兒似的。很有可能他出來,我就該進去了。
傷得那麼重,流了那麼多血,我沒用幫不上忙就算了,還表現得失態又失常,純粹是個白癡。
眼看他都快疼暈過去,我居然問他要不要聽黃色笑話,他一定覺得我和以前一樣很蠢,才不搭理我。我也不該挑這個節骨眼跟他道歉,一點兒誠意也沒有,輕重不分,他肯定會煩啊。他沒力氣所以不說話,我傻乎乎地發牢騷,嫌棄他還是老樣子,大概眼睛瞎了。
這麼一細琢磨,我腦袋撞牆的力道更重了,再瞟見身上穿的舊T恤和洗到發白的牛仔褲,真想當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重新來過。
我等和他重逢的這一天等了五年,沒有一秒動搖放棄,無時無刻不在準備重逢的台詞。可老天偏就像故意和我開玩笑,把一個受傷的盛原野送回我麵前,擾亂我所有節奏,弄得我手忙腳亂,連好好看看他的時間也沒有。
倚靠牆邊,一門之隔,我已經開始回憶他的樣子。他長高了許多,還是那麼瘦。留著平頭,原本英俊的五官變得硬朗,皮膚也比以前黑了。整個人的氣質似乎也有些變化,更內斂,更深沉,還有陰鷙。
他揮手推開我的那一下,眼神好冷好狠,像是誓死捍衛自己領地的鬥獸。我真的嚇了一大跳,不知所措,慌亂地產生懷疑,他會不會是沒有認出我。這個念頭太令人混亂,我必須拚命和他說話,找回以前我們相處的模式——任我聊得天馬行空,他隻管默默聆聽,不熱衷,也絕不會失去耐心。
閉著眼睛的他不知道,我都舍不得讓他從我的視線裏消失。非得目不轉睛地凝視他,那種失而複得,又怕再次失去的驚惶不安才能稍稍減退。要不是怕他難為情,我倒願意幫他脫褲子,隻要他別離開我的視線,我可以做任何事。
為什麼這麼久還不出來?啊!我狠狠地敲一下腦袋,暗罵自己蠢到家,竟然忘記問他為什麼受傷!真有點兒疼,我的手也太沒輕沒重了,敲得好痛,剛才肯定也把他給疼壞了……
日盼夜盼的久別重逢,喜極而泣沒有,噓寒問暖沒有,連一句好久不見也沒有,我實在失敗,太失敗!
撞牆的衝動又大駕光臨,我直起身準備迎駕,診療室的門開了。盛原野目不斜視,看都不看我,不顧剛縫針微跛的左腳,邁步直接走出診所大門。我意外地愣怔了會兒,等他和我說話,哪怕一句再見也行。可等到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哪怕一個道別的眼神他也沒有給我。心一下子就慌了,來不及和雯姐打招呼,我飛快追了出去。
追上他的瞬間,我驟然減速,跟在他艱難又固執如常的腳步後麵,望著夜燈籠罩下他孤單的背影,心都擰緊了。他像一個身負重傷被人硬拉下戰場的士兵,仍保持著倔強驕傲的軍人尊嚴,不會妥協,不容侵犯。而我就是那個將他拉下戰場的惡人,每靠近一點,都是對他尊嚴的褻瀆。
“盛原野,你這是怎麼了?”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嫌棄自己的語氣太幽怨,立刻露出他看不見的笑容,輕鬆地又道,“受傷很正常,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像我呀,剛學做飯的時候也笨手笨腳的,不是被油點子燙傷,就是被菜刀割傷。串串姐常常笑話我,說吃你頓飯,都覺得心裏罪過,得內疚個好幾天。不過,盛原野,我現在的做飯技術超一流,哪天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我自顧自盤點起拿手菜色,走得快了點兒,險些撞到盛原野,才發覺他已停下腳步。仰頭不解地看向他,我以為夜色太沉,所以他麵色陰鬱,不禁忐忑,小心地問他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太疼。
“哎呀,是我太笨了!”四下張望尋找出租車,我很自然地說,“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嶽朝歌。”
“在!”
如同被老師點名的學生,我興奮笑著高高舉起右手。五年了,終於又等到他喊我的名字,即使是平平淡淡的一聲,聽在我心裏的洶湧澎拜,完全不是一個笑容所能體現的。可我似乎隻會笑,笑出五年都不曾有過的暢快自在。
我愛上我的名字,隻因他叫起來格外沁心而動聽。
盛原野看著我說:“我餓了,你現在就幫我做頓飯吧。”
“現在?”他的提議來得突然,我疑惑地重複,轉瞬怕他反悔似的,一個勁兒點頭,“好好好,你住哪裏?”
他沒有直接告訴我住址,用一個眼神示意我跟上。之前的冷淡變成現實的需要,顧慮一掃而空,我擔心自己因為欣喜而不自覺地又加快速度,便有意和他保持兩三步的距離。竊竊地想,他看不到,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盡情打量他。
忽然,借著皎潔銀輝和路燈的光,我發現他後頸發際處有一道疤痕。當時應該傷得很深,因為疤痕上沒有長出頭發。是坐牢的時候受的傷嗎?我想問,但不敢。包括他今天受的傷,我現在也不敢問。先守住他對我友好的轉變,不去問任何緣由,比什麼都重要。
僅僅經過兩條街後,我們走進一座普通小區的某一棟,坐電梯直上十五層。想不到,他住的地方離我工作一年的診所如此之近。我們太有可能隻隔著一條馬路、一道斑馬線、一個紅綠燈,誰也沒看見誰,就這麼彼此錯過了。如果是上天喜歡開善意的玩笑,我一定會用最大的惡意揣測它的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