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盛原野身後走進房間,坦白講我有點兒意外。太亂了,各種各樣的垃圾,包括衣服鞋襪,淩亂無章地散落在客廳的每一個角落。髒得看不出底色的沙發,灰塵都清晰可見的玻璃茶幾,脫鉤下垂的窗簾布像剛經曆過一場劇烈的台風侵襲。
以前盛原野房間的樣子,我還清楚記得,幹淨整齊有序,和他做的作業一樣井井有條。占據整麵牆的書架裏的書,也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整齊排列。我曾經當遊戲故意考過他,他竟然能準確說出每本書的位置,令我歎為觀止、津津樂道了好久。
他是因為太忙,沒時間整理嗎?沒關係,現在的我擅長整理家務,我可以抽時間把這裏打掃得煥然一新。這樣我也有借口常來啦!
我正為自己的小聰明沾沾自喜,盛原野已先走進廚房。我隨後跟上,但看見的又是另一幕更讓人崩潰的景象。廚房裏隻有簡單的灶台,沒有冰箱,也沒看到蔬菜調味料的影子。這個時候,我能去哪兒買菜啊?
盛原野似乎瞧出我的無奈,打開頂櫃,對我說:“煮方便麵吧。”
望著滿櫃子五顏六色的方便麵,我幹巴巴地笑了笑,點頭道:“好,煮方便麵也是我的拿手菜之一。”
他沒說什麼就走掉了,剩我一個人滿廚房找鍋找碗找筷子。好不容易將方便麵下鍋,我又忙著洗水池裏髒兮兮的餐具。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做家庭主婦的天賦,但如果可以,我希望在盛原野餓的時候,是我為他奉上熱氣騰騰的好吃的。光用想的,我就覺得幹勁十足,忙得興高采烈,還自在地哼起了歌。
“小孩,順便幫姐姐也煮一包唄,謝謝啦。”
門口突然響起女人懶懶的聲音,我嚇得手一滑差點兒打碎碟子。驚訝地望過去,一個身材火辣、穿著性感內衣裙的年輕女人斜倚在門邊,指間夾著一根香煙,正慵懶地半眯著眼睛審視我。
“你是阿原帶回來的嗎?”她笑起來好媚,紅色指尖點著下巴喃喃道,“難得哦,阿原他……”
“醒了。”不等她說完,盛原野閃現她身後,親昵地環住她薄裙下的細腰,溫柔如水地問,“餓了嗎?”
麵前的盛原野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一麵,對女人,也許是戀人的柔情和體貼,看在我眼裏陌生刺目。我已經無暇顧及他懷裏女人的表情動作,死死地盯著盛原野。拿著碟子,雙手沾滿泡沫,像個後知後覺的怨婦。
“盛原野,她……她是誰?”我嗓子一下好幹,聲音一點兒也不動聽。
“嶽朝歌,麻煩你幫小葉也煮一碗方便麵。”
盛原野聽而不聞,客氣禮貌地請求道,好像我是個沒有幹係的外人,但可以任意差遣。他根本也不給我回答的機會,側首深情地望了眼小葉,帶她走出廚房。
真的是我來錯了嗎?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生活裏有家,有他愛的人。生活是完整的,所以我是多餘的。剛才在診所裏,他刻意的疏離和冷淡,隻不過是想暗示我,重逢僅僅是一場重逢,不要深究,不要延續,大家回到各自的屬地就好。是我太傻,沉浸在自己的歡喜中,半天都理解不了,死乞白賴地跟到這裏。
可是心好像有點兒疼,我不是應該替他感到高興,才對嗎?我想念了五年的人,其實過得很好,我應該覺得欣慰啊?
努力恢複平靜,挺起腰杆佯裝無事地走出廚房,我看向緊緊挨著坐在沙發裏的他們,不好意思地說:“我突然想起來還得回診所值班。方便麵快煮好了,我先走了!再見!”
一口氣說完,我深埋下頭疾步往外走,看見滿手的泡沫,尷尬地在T恤上蹭了蹭。逃似的離開那個空氣壓抑的房間,我卻腿一軟一屁股坐到盛原野家門口。
鼻子發酸,眼淚就湧了出來,咬住手指不發出一點兒聲音,我知道自己蠢,蠢到自己替自己委屈。委屈著,又覺得自己矯情。五年前盛原野為我做的事,現在他要求我做什麼都不過分,都理所應當。幫他女朋友煮一碗方便麵而已,我哭什麼,委屈什麼,好像自己在等盛原野,所以他也必須等我一樣,追求莫名其妙的待遇公正。
“喂,你哭什麼?”
麵前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兩個人。我擦擦眼淚看清楚,一個在前,是個長相凶惡的中年男人,一個在後,是個痞裏痞氣的年輕男人。他們都彎著腰,疑惑地看著我,問話的是年輕的那個。
“沒……沒什麼。錢包找不到了,哭一會兒抒發一下,不行啊!”
太丟人了,我瞎逞能掩飾著急急忙忙爬起來,等不及電梯到,跑進樓梯間。邊衝下樓,邊對自己喊話:好啦,一切都結束了。盛原野生活得不錯,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過你的日子啦。皆大歡喜,皆大歡喜!
這幾年,我看過太多太多所謂的人間悲劇,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眾叛親離,賭徒淪為亡命徒……似乎這人世間最晦暗的部分,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by 盛原野
“真夠奇怪的,錢包丟了在咱們門前哭什麼哭!嚇得我以為招惹上的哪個小妞,上門討債呢。”
“你又招惹上誰了,費仔?”
“唷,我親愛的小葉子,我除了招惹你,還敢招惹誰去啊!這不剛才在門口遇見個有病的小朋友,哭得跟死了親娘一樣,我好奇嘛!”
“小朋友?阿原是不是你的——”
“我回屋了。”
打斷葉子,我起身與銓哥點頭致意,走進自己的房間。剛才銓哥和費仔進屋,我下意識地抬頭望去,明明知道不可能看到嶽朝歌,依然無力抗拒。
她應該不會再來了吧,隻要不去那家診所,我們就不會再相遇了吧?和她相比,我一定是個演技拙劣的生手,但隻要能騙過她,足夠了。一個假象,遠比一百句拒絕有用得多。也有可能,我還不夠堅定,說不出拒絕的話。
嶽朝歌在肮髒雜亂的廚房裏忙忙碌碌,我像個賊一樣躲在牆後,不想走,也不允許自己看她。她輕哼的旋律,是我有限認知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首歌曲。她曾加入自編的RAP,無所顧忌地在操場中央又唱又跳。當時的她有一句歌詞唱對了——
有一些傷,萬能的時間大人也不一定治得好。
這些無法治愈的傷久而久之,就變成自我保護的鎧甲,渾身是刺脫不下來,裏麵戳傷自己,表麵刺痛別人。所以我必須和每一個試圖關心我的人保持距離,這個大概是我最擅長的,以前是禮貌地疏遠,現在用冷漠武裝。
小葉的表演顯然比我成功,嶽朝歌窘迫離開的樣子,像個擅闖民宅的冒失鬼,被當場抓獲,落荒而逃。她一走,我的心都沉了下來,盯著被她背影攪亂的空氣發呆。心裏苦笑著想,趁一切沒有發展到一發不可收拾之前,就這樣結束吧,也好。手卻不自覺地伸進了抽屜裏,抓住一件很久不敢拿出來的東西……
“最TM煩進你房間,像死人住的。”銓哥推門進來,粗聲低咒著掀開窗簾,背光站著睨向我,“那女的是,嶽……”
“對,沒錯。是她。”從床上翻坐起身,我沒有隱瞞。
在監獄結識的人應該稱作什麼,我不知道,但我願意將銓哥視為我的貴人。特殊環境下,靠一人的力量是沒辦法獨善其身的。所以,當一把削尖的牙刷柄刺向銓哥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用自己的後腦替他擋了那一劫。我們都心知肚明,他自己完全可以躲過,但銓哥還是將我吸納成他的羽翼,我也得到了他的庇護。
他的理由很簡單,一個小小年紀,就蠢到連死都不怕的人,放在身邊最安心。
他說我倒在血泊中,曾意識不清地喊過一個女人的名字。他離得最近所以聽見了,從沒追問過,我也不記得了。唯獨記得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那些日子,我一句話沒有說過。隻喜歡伸手去感受透進窗戶的斑駁日光,看它於我掌心中慢慢流走。日複一日,每天如此,像一場神聖的朝拜,接受來自曙光的洗禮。
“傷得怎麼樣?”銓哥不再多問,走近我皺起眉頭。
“沒事。”
“明天去趟場子裏,有新活。”
“好。”
說完他出去了,習慣性地出手很重地摔上門,臨到最後,又變成輕輕閉合。出獄之後,我理所當然地跟在銓哥身邊。他開了一家小額信貸公司,暗裏向地下賭場的賭徒們放高利貸。圍攏賭場關係,是維持我們經濟來源的保證。午夜的一場火拚,也是因為爭搶賭場資源引發的。我很倒黴,又受了傷。
這幾年,我看過太多太多所謂的人間悲劇,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眾叛親離,賭徒淪為亡命徒……似乎這人世間最晦暗的部分,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死亡離我們太近,近得已失去畏懼,所以我們這樣的人喜歡把“死”字常掛嘴邊,像無所畏忌,也像戲謔自嘲。
頭又開始隱隱作痛,是後腦刺傷留下的後遺症。窗戶外麵明月高懸,但明天一定會下雨,頭痛發作比天氣預報還要準。醫生玩笑說我能活下來是個奇跡,十足的運氣。我嗤之以鼻,死裏逃生是運氣,求死不能也是運氣嗎?
牙刷刺來的一刹那,我告訴自己就這樣死了吧,有人也許在等我,等我完成這個世界我未完成的使命……
費仔偷偷摸摸溜進來,我不知不覺已抽到第五根香煙,隻有尼古丁能暫緩頭痛。
“你手裏拿的什麼?”
我沒有理會他的好奇,攥緊右手,力量太大手心傳來一陣刺痛。
他並不在意我對他的無視,臉上帶著壞笑坐到我身旁,替自己點了根煙:“阿原,我剛聽小葉說了。那妞是誰啊?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一言不發,我點燃第六根煙。一個我都試圖遺忘的人,絕不可能再對他人提起。費仔不以為然,吸口煙人變得更加興奮,滔滔不絕地繼續道:“原來你喜歡沒幾兩肉的小妞,怪不得每次你都不跟我們去……哦,你這樣叫什麼來著,守……守……守身如玉,對,就是守身如玉!不過阿原,我看那妞和咱們不像是一路人,你這麼做也沒錯。別悶著了,改天哥們兒帶你去開開洋葷,保證你嚐過之後,不再惦記那個皮包骨頭的柴火妞。唉,咱也不是瞧不起自己,誰不想有個好女人跟在身邊,可哪個好女人肯跟咱啊?”
“我和嶽朝歌不是一路人”,似曾相識的一句話。五年前我同樣聽到過,隻不過那時說話的人認為嶽朝歌沒有資格,而現在不配的人是我。
說到此處,平時一向多話的費仔也沉默了,叼著半截煙望向窗外。片刻,他狠狠吸了一口,又無所謂地說:“媽的,我又不指望結婚生孩子,能遇上小葉子也該知足了。別說找個好女人,哪個女的要是知道咱底細,不躲得遠遠的。小葉子哪天踹了我,我也學銓哥,一輩子不碰女人。舒坦!”
費仔讀書不多,他說因為自己太笨腦子不開竅。其實他的生存哲理足夠簡單,同樣也足夠實用,和某個人有些相像,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和他走得近些的主要原因。
滅掉未吸完的半支煙,我對費仔說:“費仔,今晚的事你和小葉說一聲,別聲張。我不希望再有人知道。”
他鄭重點頭:“我明白。”瞥見我包紮過的傷,又說,“阿原,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是也尋摸得出你小子肚子裏有點兒墨水。銓哥看重你,隻要你願意跟他說,你想走,他不會不答應。畢竟這兩年你沒少為他出力,銓哥他自己也知道,你和我們不大一樣。”
“哪裏不一樣?論資曆,我比你還早。”
我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人和人本來就是一樣的,區別隻在我們所選擇的路。和五年前一樣,我寧願自毀前程,走一條不歸路,也不願向父親求救,走一條他自以為的陽光大道。
忽然間,我明白麵對人世的黑暗蒼涼,自己為什麼如此冷漠。因為我天生就流淌著來自內心深處最墮落的血液,他們都錯了,我才是最適合做這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