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08(3 / 3)

——by 嶽朝歌

被盛原野掃地出門,我像一隻曾受寵愛,又被主人無緣無故遺棄的小狗一樣蜷縮在門邊,久久不能回神。

沒有理由,我無比堅信他明明就是原來的盛原野,他深沉的眉目,他略低的聲音,他對細節的敏銳。可為什麼他要跟我說那些聽起來像晴天霹靂的話?我到底是該繼續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該選擇相信他的話。

相信他不留情麵地說他恨我嗎?

因為我,他本應前途無量的一生毀了,這的確也是事實。殺人的是我,該接受懲罰的人也是我,我卻因為畏縮和恐懼,默默接受了盛原野的自我犧牲。今天,我如同一個采取險惡手段投機取勝的人,以炫耀的姿態出現在他麵前,怎麼可能不刺痛他呢?換作是我,要是後悔了,我都恨不得那個讓我萬劫不複的人死一百次。

我太想當然地自以為是,克製的盛原野沒有惡言相向,已經是對我最大的仁慈了。自責與歉疚滲入骨髓,再提不起與他麵對麵的勇氣,身後的門,他居住的地方也不敢再多看一眼,我倉皇離開。

秋意漸濃,愁雲慘淡,原本高照的太陽已不知所終。我漫無目的地飄蕩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與匆匆的路人擦肩而過,與窺視的目光空中相遇,有點兒不知何去何從。感覺自己真變成了孤立無助的流浪狗,依附的支柱沒了,需要我獨自麵對的這個世界也陌生了。

緩緩行走間,我繞進一條幽靜的小街,抬眸便被一家私人畫廊的門麵所吸引。

褐紅色磚牆,沒任何惹眼裝飾,隻有左側掛著一塊一米見方的實木,漆成簡單的上白下黑。實木上正中寫著一個“巒”字,上麵的“亦”是映在白底上的黑色,下麵的“山”是映在黑底上的白色。巧妙化用了太極陰陽圖,層層對比強烈。

大概因為身體裏有來自我爸的藝術基因,我駐足很久。雖然說不上來原因,但我喜歡這樣簡單樸拙,同時又極具衝擊感的設計,不由自主地推門邁進畫廊。同樣風格一致的簡潔裝潢,除了我沒有別的客人,也沒有店員。畫廊不算大,展示出售的畫也並不多。我不懂流派,不懂布局,每幅畫隻流連短短數秒,直到來到畫廊最深處,一幅巨幅油畫出現在我眼前。

油畫的主角是兩雙團握的手,一雙男人的大手,一雙女人的小手。大手給予保護般將小手團在掌心之間,而小手交疊,像捧著什麼寶貴的東西,也像在大手嗬護下的祈禱。兩雙手的主人到底是什麼關係?畫家留給賞畫人無盡的遐想空間,一對戀人,或是一對父女,又或者是一對兄妹,總之,我解讀出的主題是扶持與愛。

“喜歡這幅畫嗎?”

一位氣質優雅、衣著考究的女人來到我身旁。她並沒有看我,雙臂環胸,微微後仰欣賞著我們麵前的油畫。

“嗯,很喜歡。”我點頭。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她轉頭對我微笑,為免我誤會似的,細心解釋道,“我是這家畫廊的經營者,這裏的每一幅畫都是我精心挑選的,所以很希望了解每一位進店的客人對它們的印象。”

大概是對這種獨立自主的女性有天生的好感,我並不覺得她很唐突,即使不懂油畫,仍用心思考,慢慢地說:“可能因為我對這幅畫有種親切感吧,小時候我爸爸常常這樣握著我的手。他也是個畫家,專門畫國畫,手掌大大的、硬硬的。被他的手掌包圍的感覺很溫暖。”我情不自禁地走近油畫,抬手仿佛隔空撫摸過那雙大手,笑了笑,“不過,我現在倒希望這是兩雙戀人的手。他們相互扶持鼓勵,攜手經曆風雨波折,誰也不曾放棄誰……”

我和盛原野也共同經曆了那麼多挫折,在流浪的火車上,我們無望困頓,他都沒有放開我的手。現在為什麼輕易就說出那麼絕情的話呢?他究竟是真的恨我,還是想推開我?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嗯?”我失神,聽她又問了一遍,忙道,“我叫嶽朝歌。”

“哦,嶽朝歌。”她若有所思地輕喃我的名字,笑容更加親切,“看來你對這幅畫很有感情,想買嗎?”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老實說:“很喜歡,但是我買不起。”

“沒關係。”她掏出手機,“在畫前留個影,怎麼樣?”

不錯的提議,我開心道謝接受,站在靠近大手的位置對她的手機鏡頭露出笑容。她告訴我她叫Ian,是一位剛回國的藝術投資商,並主動提出將照片加上畫家簽名寄給我。我很感激她的大方周到,留下了手機號,請她洗好後隨時給我打電話,我自己過來取。

她送我出畫廊,臨別時又忽然叫住我,問我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意外於她的觀察入微,我沒有否認,看向黑白交錯的實木Logo,好奇地笑著問:“為什麼會這樣設計?”

“因為很多事並不一定是黑白分明的,不是非黑即白,沒有絕對的正確,也沒有絕對的錯誤。所以,我們不是必須要在黑白之中二選一,有時候表達自己的態度比選定立場更為重要。”

我聽不大懂Ian話中的深意,卻被“表達自己的態度”這七個字所觸動。回想和盛原野這兩次的短暫相處,我驚喜的時候稀裏糊塗,忙著縮短和他五年生疏距離的時候,又隻顧著一股腦兒地討好親近。現在被他驅逐出境,反倒是真正想對他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提。

我的態度,他一無所知,就這樣完結我五年的惦念,我不甘心!

如撥雲見日,霧散現花,因為七個字豁然開朗的我向Ian笑著道別,迫不及待原路返回。

站在不久前我鬱鬱寡歡不舍離去的地方,我深呼吸醞釀冷靜和從容,然後抬手敲響房門。

“你跟我來!”

盛原野剛一開門,我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不給他開口拒絕的時間,我在前麵腳步極快,頭也不回,打定主意堅持到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或許他真被我的洶洶氣勢煞到了,竟沒反抗,一言不發,出奇的順從。

順利帶他來到我租住的一居室,我指著逼仄空間裏高高低低摞在牆邊的一堆書,心平氣和地對他說:“盛原野,這些書你很眼熟吧,是你以前房間裏的書,一本不少。出事之後,我去你家找過你媽媽,但一直沒人開門。你一定不相信,被迫跟我媽離開之前,我就是靠爬你家窗戶,一本一本把這些書全部帶出來的。為此,我還和我媽大吵了一架。

“這幾年我搬過很多次家,丟過無數東西,但唯獨這些書我一本也沒有丟過。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你好好保管這些書。我想著有一天再見到你,把它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你會很開心。”

隨手拿起一本翻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你失去聯係這麼久,我開始學著看書。雖然裏麵大多數我讀不大懂,常常看到發蒙,有些又實在很枯燥,沒翻幾頁我就犯困了。但我從來沒想過放棄,我總是鼓勵自己,多讀點兒你喜歡的書,也許我能更了解你一些,離你的思想更近一些,再重逢我們就會有更多可以聊的話題。你說對嗎?”

我還沒有勇氣告訴他,最初看這些書的原因隻是想翻他翻過的書頁,讀他讀過的每一個字,感受他所感受過的精彩故事。將我的思念積累,將他的回憶收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能感覺到自己看盛原野的目光變得熾熱,他的視線卻並不在我這裏,落在他熟悉的書籍上久久未曾移動。良久,我凝視著他,心潮澎湃。他眉目沉靜,始終未見動容。

“盛原野,我想對你說——”

“嶽朝歌……”他打斷我,抽走我手中的書隨意丟向書堆,然後小山似的書堆轟然坍塌,“我已經很久不看書了,也沒有必要再看書。我再強調一遍,我變了,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十六歲的盛原野。你不想承認,是因為你還活在過去。如果你醒不過來,也請你不要來騷擾我。”

像一秒鍾也不想多留,他轉身欲走。他這一走,我們可能真的曲終人散了,腦海裏一瞬的念頭驅使我衝上前去抱住他。手緊緊抓住他的襯衫,額頭貼著他的後背,我滿腔奮勇地對他說:“盛原野,我喜歡你,不,我愛你。沒見到你之前,我以為我五年的思念是因為割舍不下友情和懷著對你的歉疚。那天重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才明白,我所有的等待和思念是出於對你的愛意。你可能覺得很突然,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你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一直在愛你,一天天、一年年。你變得再陌生,回到我麵前都是我最熟悉的樣子。所以變也好,不變也好,我就是愛你這個人,盛,原,野。”

我不喜歡煙草的味道,但混合著盛原野獨有氣息的煙草味,我會上癮。摟著他,半張臉枕在他的後背,他的體溫隔著襯衫剛剛好,剛剛好給我最溫暖的感覺。

“放手。”

頭頂上方唯有他的聲音格格不入,冰冷無情,與回應我的表白並無關聯。我沒有萬全的準備,癡癡傻傻又不留餘地問了一個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的問題。

“盛原野,你愛我嗎?”

他沉默半晌,說:“我都不愛自己了,再愛你,是不道德的。”

拒絕一個人或許有成千上萬種方法,盛原野偏偏那麼心狠地選了我最無力反駁的一種。我還是太笨,讀的書太少,懂的道理也太少,絞盡腦汁思考如何反駁他的時候,自己都不自覺地鬆開了雙手,退後了半步。

一鬆手,他就走了。和五年前一樣,決絕而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