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風停雨住,烏雲散盡有朦朧的月光柔撫大地,深夜的寒意也被熱氣騰騰的菜肴驅散。我坐在盛原野旁邊,時不時與他肩膀相碰,不禁幸福地想,這是我們久別重逢後一起吃的第一頓飯,哪怕待會兒被銓哥生吞活剝,我也心甘情願。
她的話像精準的羽箭,瞬間刺中我的心髒,擊穿了我深藏心底始終不願承認的事實。我的確守著我莫名其妙的底線,以惡人自居,又不肯邁出最後一步,遺忘過去,沉淪深淵地獄。麵對她,我無從反駁,她對我的了解比我想象的更多。
——by 盛原野
銓哥嗜酒,千杯不醉,我的第一口酒也是他灌給我的。
當時我頭疼發作畏懼聲光,蜷縮在幽暗的房間角落,不知白天晝夜,忍得心力交瘁,生不如死。銓哥推門衝進來,揪住衣領提起我,直接將一瓶白酒灌進了我的嘴巴。灼熱的辛辣味充斥口腔,烈酒野蠻地貫穿喉嚨,我被嗆得倒在地上咳嗽不止,渾身抽搐。銓哥拉開窗簾,房間大亮,我像一隻受到驚嚇、渾身散發腐臭的蟲子,怯懦不堪地爬回角落,緊閉雙眼,耳邊傳來銓哥暴躁的咒罵聲。
他罵我窩囊、廢物,軟弱得像個女人。一個男人遇到再大的事兒,也要硬著頭皮挺住,活得有血性比什麼都重要!
血性?我可以有嗎?那年我十九歲,出獄的第五天,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我母親死了,重度抑鬱,存在高度自殺傾向,三年前從十七層的高樓跳了下來。因為我未經允許選擇了一條暗無天日的命運之路,她對未來所有的憧憬頃刻化為泡影,所以她絕望地選擇用自殺來報複我。
過往母親對我的種種不公和利用,一瞬間都消失了,從此我為自己背上不忠不孝的枷鎖,永世不得超生。那個瞬間我是恨嶽朝歌的,為什麼她給的友誼如此令人衝動得不計後果。我更恨我自己,走不對每一步,做不對一件事。如果繼續活下去,都隻是苟且偷生的一輩子,一場注定失敗的人間遊戲。
所以,我不喜歡喝酒,因為酒精與那段頹廢自厭的日子有關,我即便再麻木寡情,也不願回想。
我滴酒不沾,嶽朝歌反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討要第二杯。不確定她有沒有酒力,但女孩子喝酒總不是好事,我皺眉朝費仔使個眼色,他放下啤酒,改好奇地打聽嶽朝歌的情況。嶽朝歌掃興地收回杯子,低了低頭隨即側首朝我一笑,躍出靈動的神采。她挺身坐直,清清嗓子,字正腔圓地說:“我叫嶽朝歌,和盛原野同歲,今年二十一歲。B大會計專業,剛升大三,成績一般,每科都是勉強低空飛過。因為要打工賺學費,還要熬夜學習,我現在一個人在校外租房子住,也沒什麼朋友。認識你們很高興,歡迎你們有空去我家玩,我做飯給你們吃,我的手藝不錯哦。如果你們不介意,我還可以抽時間去幫你們打掃房間。放心,免費服務,一分錢也不收。”說著,她掏出一個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你們大概什麼時候方便呢?我除了白天上課,一三五晚上要在雯姐的診所裏值夜班,周六和周日在培訓學校做兼職……”
巨細無遺的自我介紹,精確到了她每天裏每一個小時的安排,全天無休,應該比她以前當明星的時候更繁忙。費仔和小葉匪夷所思地望著她,銓哥也放下了酒杯打量她。我了解,所以明白她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她知道我不會問,不會給她可能讓我了解她現在的生活。
她現在是個普通的女大學生,為學業忙碌,為生存自力更生。以後會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遇到一個懂得體貼愛護她的男人,她願意被他照顧一輩子,會有家庭,會有孩子,平安幸福……這樣的生活裏沒有我,也不需要我。因為“平安幸福”這樣的字眼太美好,美好到我一提都會將其玷汙,如同盛放的鮮花刹那失色,倏忽凋蔽。
手持酒杯離開走到店門外,雨停了,清冷月光落在積水上,像一地碎夢,我踩在上麵喝下一口酒。
嶽朝歌無聲無息地來到我身旁,也端著酒杯,將含笑的目光投向夜空。那裏沒有夢,隻有遠方。
“我和我媽斷絕關係了,我想我可能永遠也沒辦法原諒她了。我記得你五年前在火車上問過我,恨不恨她。我到現在還是恨不起來,被她逼到自殺也恨不起來,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我覺得我離開她也許是唯一的辦法。”
被恨的人,是沒有痛苦的,去恨的人,卻是傷痕累累。她手腕上的傷疤也許是她最無力的反抗,太無能為力,隻有傷害自己。
不知道頂樓上的母親與死亡臨近時,有多恨我這個令她徹底失望的兒子。每當我站在她冰涼的墓碑前,總反複在想,母親曾擁有的短暫快樂時光是那個人給的,一半清醒一半糊塗的漫長漂泊也是拜那個人所賜,母親又究竟恨不恨他呢?我是恨的,盡管他沒有痛苦。
“盛原野,我剛才說那麼多,不是在向你炫耀。我想告訴你,隻要我們不放棄肯努力,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會被時間衝淡的,我們照樣可以追求新的人生和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人可以剝奪我們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權利。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經曆的和你所經曆的完全沒辦法相提並論,但是請你不要放棄自己好嗎?給我一個和你一起並肩努力的機會好嗎?”
我抬起手,輕輕與她的酒杯相碰,清脆的玻璃響聲撞擊深沉的夜。
“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夢碎的聲音。”喝幹杯子裏的酒,我咽下苦澀,平靜地繼續對她說,“嶽朝歌,我的夢早就碎了。什麼人生權利,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不!你別忘了,我看過你的那些書,我知道這是北島的詩。”她轉身到我眼前,滿麵欣喜,聲音背後有藏不住的雀躍與激動,“你不自覺地就念了出來,證明你沒有變啊,盛原野,是你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你故意說那些自甘墮落的話,到底還是因為你守著你的底線,沒有變成最壞的人。”
她的話像精準的羽箭,瞬間刺中我的心髒,擊穿了我深藏心底始終不願承認的事實。我的確守著我莫名其妙的底線,以惡人自居,又不肯邁出最後一步,遺忘過去,沉淪深淵地獄。麵對她,我無從反駁,她對我的了解比我想象的更多。
像不久前我迫使她接受現實一樣,嶽朝歌也用她堅定執著的目光逼我與她對視:“盛原野,其實你並不是不想見我,對吧?你也覺得有一天會和我重逢,對嗎?你不想變得麵目全非我認不出來。你是有向上的向往的,所以你不肯墮落,也不會墮落。”
“夠了,嶽朝歌。”我或許對待她不夠絕情果斷,但我不接受她的妄下斷論,語氣變得強硬,“你難道還不明白,不管我怎麼想,也不管你再多說什麼,我都不可能改變初衷,給你任何回應嗎。不要再做無謂的猜測了,我活得很累,遇見你,和你做著無休止的爭論,覺得更累。你放過我吧。”說完,我轉身踏進細雨再起的夜幕,手裏仍握著那隻敲碎夢想的酒杯,走得越快,杯子捏得越緊。
“我不會放棄的!”
背後嶽朝歌宣誓般的呐喊劃破長空,我心房一緊,腳步卻停不下來,如果停下來我會朝著另一個不被允許、未知的方向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