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和費仔殺入他們的場子,化作食啖於人的阿修羅暴戾揮動手中的利刃。一場惡戰過後,我邁出人間煉獄,踏進黎明拂曉。冷透的感官於天邊一線晨光裏慢慢回溫,我嗅到了身上殘留的濃濃血腥味道,耳邊回蕩起痛苦絕望的呻吟,腳步變得沉重緩慢,如同被斷送我手中的亡靈拉扯足踝。
我不後悔,哪怕地獄業火焚身百年,或者天道輪回成豬成狗。隻要能保護嶽朝歌,我可以不惜任何代價。但是,我不會讓她知道發生的一切,就像她瞞著我想粉飾太平一樣,有些事我既然做了,不需要她知道。等到我接受道德審判,走上絞首架的那一天,我也不會讓她知道。
所以我喜歡她笨一點兒,就像此刻明明抓著我的手不放,卻對我說盛原野,我隻是換個藥,你不用陪我進去了。
“不行。”我不同意,讓她離開我的視線,我心不安。
她竊竊發笑,忽而又神經質地拂亂劉海:“哎呀,要是留疤怎麼辦。雖然現在外表對我來說已經不大重要了,可留疤也很難看啊!況且你長得太帥,跟你站在一起都不般配了。”扭身正對我,手指絞著耳邊短發,她又征詢道,“盛原野,你說我留長頭發好看,還是保持短發好看?男生一般比較喜歡留長發的女生吧,我這樣是不是太像假小子了?”
類似的問題早在十六歲她就問過我了,那時的她為我開啟了青春期的兩性話題,讓我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曲線,印象深刻。不自覺地,我的視線下落至嶽朝歌的胸部,寬鬆衛衣下毫無線條可言,體內卻躁動起對她女性身體的向往,蘇醒的欲望不分時間場合地逐漸膨脹。
“你在看哪裏啊?”嶽朝歌順著我的視線低頭,驀地意識到什麼臉頰漲紅,氣鼓鼓地說,“你是嫌我胸部沒發育嗎?衣服太大顯不出來,我現在有B啦!”
像不允許我有半分誤判似的,她勒緊衣服高高挺起胸脯,逼我直視,表情嚴肅不容有失。我不得不拉下她的手帶她進我懷裏,箍著她的腰讓彼此的身體緊密貼合,迫使她感受我的強烈反應。幾秒鍾後,她整個人僵住了,瞪大驚詫的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腮邊紅暈迅速泛至耳根。
“我……我該進去換……換藥了。”
“你剛才的問題還需要我回答嗎?”
“不……不用了。”她搖頭,瑣碎耳語般嘀咕道,“我已經意會到了。”
低頭吻了吻她不再伶俐的唇,我改牽起她的手,診所裏突然闖進一個人,大叫大嚷著轉移去我們的注意力。
“嶽朝歌,我剛看到新聞報道有家便利店被砸了,好像是你打工的那家。”邱城風風火火快步而來,一眼看見嶽朝歌額頭的紗布,“你受傷了!我果然沒猜錯,被砸的就是那家店。你是不是傻了吧唧地見義勇為了?”
“沒有啦!”嶽朝歌警覺地偷瞄我一眼,背對我急切強辯道,“你看錯了,我是不小心磕到的。”
“不可能那麼趕巧!新聞上說是有人惡意尋仇滋事,你們怎麼會招惹——”邱城話音一頓,掠過嶽朝歌看向我,憤憤不平地道,“是你惹上的麻煩吧?一個女人因為你受傷,你還算是個爺們兒嗎?”
“邱城!我都說不是啦!你又抽什麼風!”
“朝歌,進來換藥。”
身側診療室的門被吳醫生拉開,她站在門邊故意不耐煩地催促。嶽朝歌不肯,擔驚受怕的眼神徘徊於我和邱城之間。她牽起我的手,躊躇啟齒,似乎想替自己圓謊。我搖了搖頭示意她什麼也不要說,將她帶到診療室門前,交給吳醫生。
吳醫生懶得多看一眼關上門,診療室外隻剩我和邱城兩個人。我不在乎,也不想解釋他對我產生的質疑,我隻是不願意嶽朝歌左右為難。至於他對嶽朝歌的關心有加,我敬謝不敏。
邱城諷刺地笑著豎起大拇指:“盛原野,你本事大!一和你重逢,嶽朝歌又是傷心難過,又是受傷,還不忘處處替你說話。我可真好奇,你怎麼讓嶽朝歌對你死心塌地的?我努力三年也沒成功,她的心就跟石頭打的一樣,動都不動一下。”
我可以為她去死。
我心裏想的,不會告訴他。他想聽的,也不一定是我想說的。所以我選擇沉默不語。
“我又想揍你了。”
“邱城,要打我們出去打,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不打。上次被打成那副熊樣都不連戲了。”他走到我麵前,自上而下審視著我說,“我吧,早跟嶽朝歌說過要瀟灑退出。說歸說,你要是讓我逮到一點兒機會乘虛而入,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我不會給你機會。”這是我的回答,肯定堅決。
換完藥的嶽朝歌很快出來了,比起謊言被揭穿,我知道她更擔心我和邱城再打架。不見邱城的蹤影,她舒了口氣,又忙著要替我檢查是否受傷。我拒絕了,因為的確有傷在身。互相隱瞞是一種不能令人愉悅放鬆的狀況。麵對最該推心置腹的人,要斟詞酌句,要小心防備,要時刻為上一句謊言準備好下一句圓謊之詞。嶽朝歌失敗了,而我仍要繼續。
嶽朝歌縮回去的手在半空中頓住,迫不及待地開口解釋道:“盛原野,你聽我說,事情並不是像邱城說的那樣。店裏是被砸了,當時我剛好不在,這個傷是被掉下來的燈管不小心砸到的。”
“我明白,我早就知道了。”
所幸她不在,我不願再回憶收到消息,想到她可能危在旦夕時的不寒而栗。形影不離守候身旁是不現實的。這是一次警告,警告我早晚有一天要為自己的自私決定付出代價。我不能等到最後才覺悟,在那個殺伐夜晚過後,我對銓哥說,想找份正經工作,做回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你……你知道了……”她頹然落下的手臂像發出無聲歎氣,眼眸低垂試圖掩飾略顯失落的情緒。不過幾秒,她重新煥發神采,握住我的手,像做出什麼重要決定似的神情堅定,“盛原野,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哪怕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了我,為了阿姨……對了,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媽媽呢?出事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現在也不和你住在一起了嗎?”
又是一件我不希望她了解的事。謊言之外,原來我還有太多必須隱瞞她,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不堪……
“幾年前,因病去世了。”
“是嗎,對不起。”
意外之色一閃而過,我感覺到她握著我的手在收緊,傾其身體裏所有的力量傳遞給我。仿佛早已形成的一種習慣,對我更像是一種儀式。
轉瞬之間,我似乎明白了信仰的意義,它虛無但又最夯實,它崇高卻不冷僻。它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一次一次接近我,被我推開,卻從不曾拋棄我,懷著溫柔的慈悲、無私的包容。而在我心目中,這信仰是愛,嶽朝歌對我的愛,所以我謹守防線,不願墮落沉淪。
承認吧,盛原野。你越逃避的東西,才是你越想要的。
也許注意到我盯著我和她交握的手發怔,嶽朝歌將她小小的腦袋湊至我鼻尖,眨眨大眼睛,微微一笑,輕鬆明快地道:“沒關係,你還有我不是嗎?我們可能就是那種和父母沒有緣分的孩子,需要自己長大成人。沒有他們一路的嗬護,我們還不是長大了,和普通的人一樣呀!”
我可以做回普通人嗎?我問自己銓哥提出的問題。徹底脫離陰暗,找一份正經體麵的工作,給嶽朝歌安定的生活,讓她不用再勞苦奔波。我給不起錦衣玉食,她也不會要求養尊處優。做這座城市裏一對平凡的市井戀人,執手共度每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
想起來,似乎並不難吧。
擁她入懷,下巴輕抵著她的頭頂,我想有她在萬事不難:“嗯,我們和普通人一樣。嶽朝歌,我們永遠隻做普通人,好嗎?”
“好!”她稍仰起頭,愈濃的笑意蕩漾眉眼之間,“我還欠你一個答複,對不對?再給我幾天時間,我告訴你。”
“我等你。”
這時有風,不知來自何方的一片枯葉飄來蕩去,終停落我們腳邊,結束了它短暫的生命旅途。我和嶽朝歌才二十一歲,卻已經走過一段漫長曲折的來時路,喘息間有些累了倦了,未來的路無論平坦與否,我都會帶她走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腳步一停,有一秒鍾的動搖。承認我才是真凶算了,這樣就可以完全和盛原野撇開關係。可我不想坐牢,怕毀掉現在的生活,怕離開盛原野,怕沒有未來。我是個懦弱的人,隻有勇氣邁出腳下的這一步,遠離人渣的弟弟。
——by 嶽朝歌
得知盛原野的媽媽早已去世的消息,一瞬間我決定不和他分享找到我爸的喜悅,不以我心歡愉易他忡忡哀傷。
五年前和他媽媽雖然隻有短短的兩麵之緣,但我體會得到他們的母子情深。淡妝後恢複昔日美麗的阿姨在兒子麵前,羞怯得像一位靦腆少女。一時變得木訥又遲鈍的盛原野,仿似第一次意識到他媽媽也有妍姿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