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12(1 / 3)

卷二 二十一歲·住在心裏的一種病 Chapter 06再見,我最最喜歡的人

阿原,我們都該明白,這一天是早晚的事。

——by 盛原野

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這是平淡無奇的一天,今天是小葉的生日,同時也將成為費仔的忌日。

我最熟悉的兄弟躺在不遠處的路邊,任冷雨蹂躪,任路人碎語。手中的玫瑰花依舊美麗綻放,如同被他身體裏流出的血液灌溉,絕色明豔透出打破陰霾的榮光。他血肉模糊的右手穩穩按住左胸,我知道衣服下麵有一個黑色盒子,盒子裏裝著一枚寄托希望與幸福的金戒指。他曾拿著這枚戒指祈願,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而此刻,他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好妻子、好母親離他隻有幾條馬路,他籌備已久的求婚近在咫尺,他預期的未來生活唾手可得……一切美好或許隻差一點點,他卻擦肩而過,倒在了求婚路上,幸福的門邊,生死相隔的彼岸。

煙霧蒙蒙的雨幕後,他睜著雙眼,遙遙望著那個有小葉的方向,即使是雨水拍打也無法閉合。我就站在對麵街角,卻不能走上前幫他撫平眼簾,替他留存住人世間最後一道風景,一道小葉會滿麵笑容現身的風景。

那天我決定獨自赴死,費仔攔下我,義氣堅持好兄弟就一起上。是我的默許應允了他的舍命相陪,同赴一場原本與他無關的修羅場,我才應該是今天倒在血泊裏的那個人。然而,他死了,我還活著,隻能在風雨飄搖中握緊拳頭,靠無濟於事的注目懺悔。

“別衝動!”銓哥按住我的肩膀,雨水打濕的臉上神色肅殺,低斥道,“費仔不需要你去替他收屍!”

那誰去呢?他有父母嗎?我不知道。他有兄弟姐妹嗎?我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確切的年齡、他的故鄉,我更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是我的兄弟,因我而死。

“阿原,我們都該明白,這一天是早晚的事。”

默然看向銓哥,我想從他平淡的語氣裏揣測,需要多少次類似經曆的磨礪,才能如他此時一般平靜以待。我太清楚某日橫屍街頭是我們命運的歸宿,可為什麼不再早一點,早在費仔“死”不離口的時候。為什麼又不能再晚一點,晚到他體會過一天,哪怕一小時的幸福美滿。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刺破陰寒天地。警察開始疏散人群,拉起黃色警戒帶。例行公事地拍照取證,勘察現場。一塊白布覆蓋在費仔的身體上,裸露在外的玫瑰花終是被雨水打落,來來往往的鞋底又將花瓣碾碎,融進血水中,仿佛祭奠一場再也不會發生的求婚儀式。

“費仔!”

突然出現的小葉想不顧一切地衝過馬路,被銓哥疾步追上攔腰抱起硬拖到角落。她不停扭動掙紮,抓擰著銓哥捂在她嘴上的手,憤恨的聲音由指縫間溢出,用盡全力又歇斯底裏,銓哥的手背立刻浮現出一道道血痕。實在無能為力,她開始怒視我的無動於衷。眼眸吐出的火焰噴薄至我麻木的麵孔,痛斥我的冷漠無情——

你們不是口口聲聲稱兄道弟的好哥們兒嗎?為什麼你還站在這裏!

我膽怯害怕,有後顧之憂,避開小葉的怒目看向對麵。一個撐著黑傘的男人似乎聽見小葉的嘶喊察覺到異常,視線落到我所在的位置。相隔一條馬路我看不清他的臉,直覺促使我和銓哥無聲交換下眼神,沒有言語交流,轉身分別朝不同方向快步離開。

夜色於冷冷冰雨中降臨,我是來往人群裏唯一沒有打傘,卻行走緩慢的異類。他們自以為黑夜能將其掩蓋,肆無忌憚地好奇窺視,疑惑打量,嘲弄回望,每一個眼神都像被雨勢割裂的樓宇冷光霓虹,淩亂破碎。

一場大雨扭曲了整個世界,是多棱鏡下光怪陸離的縱深,與陌生的臉撞擊,和赤裸靈魂相遇。釋放內心深處最瘋狂的音符,荒腔走板的自哼自唱,魅惑光影裏的手舞足蹈。他們一個個在我眼前搖搖擺擺,我在他們中間迷失方向,頭很疼,真的很疼,看不到腳下的路……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來到這裏的,一抬頭已是嶽朝歌打工的便利店玻璃窗外。她不在,我的眼光模糊虛晃卻無比確定。我在原地發怔,目無焦距地望進燈火通明的便利店,仿佛能看見嶽朝歌招呼客人時麵頰上的微笑。

我喜歡她的笑容,從十六歲到現在,隻想一想,心好像也安穩了。

依稀聽見有人對我說話,我側首,兩個穿著校服的女中學生停在麵前。或許我擋了她們的路,未移開一步,其中一個女學生手中濕漉漉的花雨傘已朝我遞來。

“你拿去用吧,我們可以合打一把傘。”

她湊近身旁的人,兩人相視而笑一同殷切地看向我。我沒有伸手,也沒有說話,目光停駐在她們書包一側垂掛的粉色公仔上。

記得以前嶽朝歌的書包上,也掛過很多花裏胡哨的玩意兒。她曾執意送我一個,被我拒絕後擅自偷塞進我的書包。那是一個陶瓷的晴天娃娃,迎風清脆搖動裙擺,帶著始終如一的粲然微笑祈禱雨過天晴。嶽朝歌沒有在我的書包上找到它,負氣地以為被我扔掉了。其實我把它掛在了書架旁,粗心的她一直看不見。

“不需要嗎?”

“不用了,謝謝。”

舉步繞過她們,我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嶽朝歌也不在家,我背靠著門屈膝而坐,耐心等她歸來。我和她極少電話聯絡,似乎彼此之間存在著一種解釋不了的默契協定,對私人空間的緘口不談,即使三言兩語的噓寒問暖也少之又少。我們都想以自認為輕鬆自然的最佳姿態出現在對方眼前,仿若沒有負擔,沒有煩惱,就不會給對方增添負擔與煩惱,時時刻刻疼惜彼此的疼惜,珍視彼此的珍視。

可是今天我好像做不到了,不然也不會守在她家門口。想見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熱烈,聽覺也變得越發敏銳,樓下隱約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盛原野,不要離開我。

——by 嶽朝歌

踏上樓梯一抬頭,看見坐在門口的盛原野,我嚇了一跳,相隔十幾級台階愣愣地望著他。渾身濕透,束手束腳地蜷縮在那麼狹小的過道,像個破敗的高大人偶,被狼狽地硬塞進尺寸不合的箱子裏,即將無奈迎來被隨意丟棄的命運安排。

他似乎感覺到我的注視,仰起深埋的頭也望向我,動了動蒼白的嘴唇,說:“你回來了。”

第一次我輕而易舉地從他臉上的神情解讀出他的情緒,無助而傷感,猶如黃昏時分天邊一顆孤獨的星星,閃著虛弱的光。我所認識的盛原野不曾流露出他脆弱的一麵,內斂老成是我對他的注解。我一直以來堅信,他有超乎常人的冷靜和睿智去處理每一件棘手的事。

仔細想想他的過去,他的現在,他經曆過的種種,他從來不說,我因為太放心也從來不問,幾乎一無所知。可今天他很反常,一定發生了什麼!

快步登上台階,不等我開口,他先展開雙臂迫切地環抱住我的腰,整個身子都貼了過來,側臉枕著我的小腹。他緊緊抱著我,我才感覺到被寒意水汽浸透的他正微微顫抖,不知道到底淋了多久的雨,也不知道他又等了我多久。

心疼怕他生病,我抽出紙巾擦了擦他濕淋淋的短發,隨即又憤憤地收回手,氣他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直截了當不高興地說:“我現在不想你抱我,也不想聽你說話。現在開始你聽我指揮,不許反抗,快起來!”

我態度堅決,他沒有半句怨言乖乖照辦。推入衛生間逼他洗澡,我進廚房替他熬熱粥驅寒。忙了會兒猛地想起家裏沒有他能穿的衣服,索性抱了床被子來到衛生間門口,隔著門吆喝:“洗完了嗎?開下門我把被子塞進去,你湊合披著出來直接上床睡覺,沒我命令不許起來!”

話音剛落,門就開了。盛原野原封不動地站在裏麵,別說洗澡,連一顆外套扣子都沒解。也不知有沒有聽清我的話,他隻是毫無反應地傻站著,好像不明白自己究竟該做什麼。我猜他大概被雨淋短路了,勾起壞笑揶揄道:“你是不是想我幫忙啊?我會同意的。”

他沒有回答,指向馬桶:“壞了,有工具嗎?”

“盛原野!”我抱著被子就急跳腳了,衝進衛生間對他發出最後通牒,“你再不洗澡,腦子也會壞掉的!快洗澡!十分鍾之內沒洗好出來,我就親自進來幫你!”

將被子一股腦兒推給他,我氣鼓鼓地退出來關好門重回廚房。數著時間不多不少整十分鍾後,他果然已經聽話地躺在了我的床上。

相較於長手長腿的盛原野,我的床實在小得可憐,他必須蜷曲身子側躺著,看上去挺委屈的。再想到被子底下的他光溜溜的什麼也沒穿,我突然心跳加速,熱血沸騰,不想回廚房了。大大方方地跪坐到床邊,我故意一隻手探上他的額頭,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念經似的嘟囔道:“還好,沒發燒。不過感冒發燒說不準,不能小瞧,你老老實實躺著吧。睡一覺,如果明天也沒事,我才放你走。挺大個人了,怎麼還不會照顧自己。雯姐說得對,一個不能好好活著的人,一點兒也不可愛!”

他沒應聲抓住我的手握於掌心,黑眸不眨深鎖著我,一張俊朗的臉恢複往常不露情緒的平靜如水,好似把之前的無助和傷感統統留在了門外。他似乎想說什麼卻一直沒有開口,拉我的手到他微涼的唇畔,溫柔纏綿地輕吻著,可也像是用我的手去阻止自己說話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