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12(2 / 3)

這樣的他讓我再次確定今天非同以往。

假裝輕鬆地托腮靠在床頭陪他入睡,我輕聲細語地問:“出了什麼事嗎?”擔心他又習慣於隱瞞心事,忙補充道,“跟我說說吧,盛原野,我長大了,不再是十六歲的孩子,獨自生活的這幾年早鍛煉出了承受力。如果有事你告訴我,別什麼都一個人扛,你現在有我了,我可以幫你分擔。不然你會很累很辛苦,這樣會讓我心疼的。”

而後房間安靜了,他陷入沉思,我也因為自己的一番話意識到,我現在也有心事不能與他分享,比如爸爸的病情,比如那個難纏的警察。Ian姑姑雖然不再提她的建議,但她時時刻刻對我的關愛,言語中偶爾談及爸爸的近況,無不是期望我改變初衷的善意懷柔。因為薛海的出現,我這兩天過得有點兒草木皆兵,總覺得有人跟蹤,心慌意亂……

所有這些都不能對盛原野坦誠相告,我怕處處替我著想的他動搖。好不容易才邁出“勇敢愛我”的這一步,他一定會顧及我為難的處境又變得猶豫不決,甚至退縮。我明白在盛原野心裏,嶽朝歌擁有平靜安穩的生活,比擁有他的愛更重要。

可我沒有太崇高的願望,也不奢求更多,隻是想和盛原野在一起,為什麼那麼難?好像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背叛,要受到全世界的譴責和阻撓,而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費仔死了。”

雙雙沉默良久,盛原野開口吐露出的四個字令我刹那愣怔,以為聽見了一道最難解的謎題,思維凍結。我木然地盯著他,捕捉到他眼底閃過的一絲悔意,突然覺得剛才說過的話變成了可笑的誇大其詞。該替盛原野分擔什麼,安慰他什麼,我全無頭緒。

他早就說過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也許就被人一刀捅死在街頭。那時我以自認為大無畏的勇氣麵對他的殘酷,振振有詞,他過什麼樣的生活,我就跟著他過什麼樣的生活。可他最真實的生活,我一直不得而知,因為他將我護在身後從不允許我靠近。

會不會有一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或者隨手接起一通電話,再或者打開被敲響的房門,我得到的也是同樣的噩耗……我還能有堅強的勇氣嗎?

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後背躥起一股寒意,我倒頭撲進盛原野赤裸的肩膀,緊緊抱住他不願鬆手,貪婪於他的呼吸,他的體溫,他還好好地活在當下。

“盛原野,不要離開我。”

“好。”

他說過要和我做一對普通人,一定不會食言!

是的,我應該替費仔報仇,否則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再麵對小葉。現在卻緘默地低下頭,我也承諾過嶽朝歌做普通人。銓哥反問得好,我可以做回普通人嗎?答應小葉,恐怕再也做不了了。

——by 盛原野

這裏是母親的故鄉,也是我沒離開這座城市的唯一原因。

我的出世即為母親漂泊一生的開始。她想回來卻從不曾提起,來自故鄉的呼喚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沙啞,堙沒於母親日漸衰退的記憶,和她的命運一樣身不由己。

如今她回歸故裏,長眠我麵前的石碑下。背靠青山,麵朝城市風光,有無盡的時間供她尋找回味曾遺失的故鄉往事,快樂的、悲傷的、醜陋的、美麗的……都好,免再遭受病痛之苦,多淒楚的回憶也是能驅趕孤獨的伴侶。

將一束白菊緊挨著另一束白菊輕輕放下,我轉身看向鬆柏旁借助拐杖挺拔而立的老人。五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頭發已染盡風霜爬滿雪白顏色,眼神卻依舊如利劍般銳利,直指人心。

“謝謝您,爺爺。”

即使不曾出麵,但我清楚是爺爺送母親的遺體重回故鄉,妥善安葬。也是因為爺爺,我隻坐了三年的牢。家門榮耀在前,爺爺不得不計算得失,周全考慮,將每一件事處理得穩妥隱秘。足夠了,我沒資格提出更多要求。

“沒什麼好謝的,她是我兒媳婦,你是我孫子。”

爺爺緩步走來,與我一同站在母親的墓碑前。上麵隻有母親的照片、名字和生卒日期,再無其他。我時而會想,母親記憶裏最快樂的婚姻時光或許也隻是她的幻想,並沒有真正存在過。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

“原野,回家吧。爺爺老了,也想有個人陪在身邊。”爺爺慈祥的目光劃過我,又望向母親的墓塚,“你媽也不希望看你過著現在這樣的日子。你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不要讓自己越陷越深。”

我搖頭:“很抱歉,爺爺。您應該明白,我沒辦法再回去麵對那個人。他畢竟是您兒子,我不願讓您為難。”

“你是在怪我?”爺爺陡然加重語氣,責問我道。

“沒有。”我的內心是平靜的,已經學會不去觸碰那些再也無法愈合的傷口,習以為常偶爾的隱隱作痛,“爺爺,我對您隻有感謝,沒有怨氣,更沒有責怪。家離我太遙遠不敢奢望,媽走了,我隻想留在這裏陪著她。以前的事也都過去了,我不會再去多想。”

“原野,你要相信爺爺能保護好你。”爺爺走近,抬手重重按住我的肩膀,“你可以跟爺爺住,爺爺保證他不會接近你。”

“爺爺,有些話我不瞞您,我恨他。”

我沒有壓抑自己的情緒,一個“恨”字又遠遠不夠,可爺爺也不是我該發泄的對象。他是爺爺的兒子,就像我是他的兒子一樣,都是鐵的事實,無法改變。

爺爺愣怔,慢慢收回顫抖的手,收回希望,伴著失望垂落。拐杖在他雙手中被提起再用力壓下,連帶他的身體也跟著震動。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他固執地側身拒絕,對我說:“我去見過那個女孩。”

嶽朝歌?爺爺去見了嶽朝歌!

這一瞬間我才猛然醒悟,關於自己生命裏最肮髒汙穢的部分,我以為隻要遠離罪孽的源頭,就可以對嶽朝歌徹底隱瞞。可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它如此容易被揭穿,是我想得太天真。爺爺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他恐怕早已知道當年那場命案的真相。

“我不否認她是個不錯的女孩,但是你為她做得已經夠多了。原野,你還年輕,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感情用事。”

“與她無關。爺爺,請您以後不要再去找她。她不了解我的過去,我也不希望她了解。”

“你!”爺爺握緊拐杖按捺下怒意,“記住,你姓盛,是我唯一的孫子。我絕不允許你永遠消沉下去。你如果想擁有光明的前途,就不能天天執著在男女情愛上麵。”

“您就當作從來沒有過我這個孫子吧。”

“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自暴自棄,她會毀了你的!”

我笑了:“不,是她拯救了我。”

“你……你……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媽之所以自殺,就是因為你替她頂罪坐了牢!清醒一點,盛原野!”

爺爺勃然大怒,雷霆般的訓斥聲響徹整座墓園,一下下指向母親墓碑的拐杖,仿佛直接戳擊我心口的責難。地下沉睡的靈魂們已經蘇醒,竊竊私語,哧哧發笑,瞧這一對快要反目成仇的爺孫倆。而我依然麵帶微笑。

是基因裏“自私”兩個字作祟的報應吧。那個人自私的欲念,母親自私的愛情,我有我的自私,從站出來認罪的那一天,到此刻拒絕接受爺爺的好意。爺爺他呢,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找我,我厭倦思考。

“爺爺,對不起。再見。”

踏下通往墓園大門的階梯,忽然感覺像有道視線灼燒背部,我停下腳步回頭,除了仍麵朝母親墓碑靜靜而立的爺爺,偌大墓園安靜得空無一人。他在對母親說什麼?你的兒子辜負了我的希望,他是個自甘墮落的失敗者,不會得到你在天之靈的原諒。

沒關係,我不會再與母親相見,我會下地獄。

回到住處,小葉也在,整理著費仔的遺物。

我們沒有對話,沒有眼神交流。我坐在沙發裏看她麵無表情地落淚,與自己較勁般用力拭去,再落下,再拭去……費仔的衣物被她一件件放進黃色紙箱,利落迅速,不留時間睹物思人。將所有與費仔的記憶打包封箱,膠帶在她的撕扯中發出尖銳刺耳的噪音,不停纏繞直到用盡。忙碌過後的迷茫,她盯著紙箱發呆,開始了夢囈般的自言自語。

“他死了,我怎麼辦,我都打算嫁給他做個好女人了。這是命嗎?姐妹說我們這種女人有人肯要已經是謝天謝地阿彌陀佛,答應他不就完了,要什麼鮮花戒指啊。我們哪有那麼好的命,像個普通女人一樣,結婚生孩子。天注定我沒有福氣,我以前都不指望的,他為什麼要來招惹我?你說,你們這種人憑什麼找女人結婚,你們隻會讓我們做女人的傷心!”

小葉轉頭質問我,痛哭流涕。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如果今天死的人是我,傷心欲絕的人是嶽朝歌,而被質問的人是銓哥,他又會怎麼回答。

不,嶽朝歌不會問。

“陪我喝一杯吧,阿原。”小葉提著一瓶紅酒走過來坐到我對麵,自嘲發笑,“這一定是費仔買來玩浪漫,慶祝他求婚成功的。一定花了很多錢,別浪費,我們喝。”

“小葉——”

“少廢話,陪是不陪?”

其實她並不需要我陪,她隻是需要酒,一杯仰頭飲盡,又迫切地倒滿第二杯。不想她在這裏灌醉自己,我奪過酒瓶喝下大半。她嗬嗬笑出了聲,似醉非醉,雙眼赤紅,搖晃著湊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