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你是費仔的好兄弟。你不能讓他死不瞑目,你去替他報仇,好嗎?”
是的,我應該替費仔報仇,否則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再麵對小葉。現在卻緘默地低下頭,我也承諾過嶽朝歌做普通人。銓哥反問得好,我可以做回普通人嗎?答應小葉,恐怕再也做不了了。
“你不敢,對不對?我就知道隻有費仔那個傻瓜拿你們當兄弟,為你們出生入死。你們全是在利用他、糊弄他,我恨你們!”
憤怒的小葉揚起手,一個巴掌刮過我的左臉後,她艱難抱起費仔的遺物,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會再來這裏,忘不掉費仔,同樣也會永遠記恨我。
抓起酒瓶喝得一滴不剩,頭痛再度猛烈襲來。我倒進沙發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退化回了兩年前那隻腐惡的臭蟲,扭曲著思想停滯,蠕動著逃避現實。
我不想見任何人,然而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什麼也給不了他,我隻能給他我自己,我的懷抱,我的吻,我的身體……
——by嶽朝歌
“秘密”是一個諷刺至極的詞,存在的意義在於,終有一天被人揭穿。
我無意間跟蹤了盛原野,看他進花店買花,緊隨他來到墓園,也是我第一次踏進故去之人安息的地方。
拾級而上,他走過一座座看上去毫無分別的墓碑,停在其中一座前。那裏還有一位老人,似乎早早已等候於此。他看上去有些麵熟,我確認自己並不認識,卻在短暫的冥思後回憶起來,他是曾到便利店和我閑聊的那位老人家。
他怎麼也在這裏?我心中不禁發問。
盛原野放下花束和他展開了交談。我遠遠躲在一棵鬆樹後麵,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依稀感覺他們的談話進行得並不愉快。盛原野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老人說話間的動作卻越來越激動,指著墓碑突然爆發出一句——
“你媽之所以自殺,就是因為你替她頂罪坐了牢!”
僅僅一句話,像把我從混沌不清的暮靄裏推到明晃晃的烈日之下。我忽然明白了他們的關係,盛原野來祭奠過世的母親,而那位憤憤不平的老人是他的爺爺。他口中的“她”無疑就是我,他去便利店的目的,無非想見見我這個間接害死他至親的人。我無法想象,他當時是怎樣壓製住足以將我抽筋剝骨的深刻恨意,對我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的。現在回想,不由得一陣膽寒。
盛原野為什麼騙我說她母親因病去世?
我想我也明白了他遲遲不願接受我的根本原因,因為他連自己可能都不確定,究竟能不能原諒我吧。他說過“他恨我”,我本以為那隻是一句口是心非的謊話,到現在才明白,他真的可以有充分的理由來恨我。他選擇我,是否同樣意味著要放棄家人,何止放棄,簡直像“背信棄義”,所以他才從不對我提起他的家庭。
昨天Ian姑姑告訴我,爸爸病情惡化住進了重症監護室。她最後一次問我願不願意改變主意,她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幫我辦好所有出國手續。我說抱歉,再次傷了她的心,沒有道別她就掛斷電話。
我和盛原野的命運如此相似,所以我懂他離別老人時那短促的回眸,不舍,留戀,力不從心……
為了相愛的彼此不離不棄,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撞得頭破血流,到底對不對?麵對愛情,我第一次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我們終究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不可能將家人棄之不顧。我想我們應該坦白彼此來自家庭的顧慮,才有可能消除隔膜。
我在門口等待很久,盛原野帶著一身的酒氣開了門。隻短短幾個小時不見,他竟然頹廢萎靡得不成人形,像是不堪重負佝僂著背,臉色慘白如灰,雙眼空洞無神。他一看見我就將我緊緊抱住,開始瘋狂地吻我,不溫柔,不克製,仿佛下一秒即將末日來襲,要用這一秒盡情放縱。
他狂野的舉動來得突然,我木頭似的任由他抱著吻著,失去反應的能力。直到他力量失控,我感覺到了疼痛猛醒過來,呼喚他的名字下意識地掙紮反抗,已經和他一同跌到床上。我從沒經曆過男女之事,但我明白他此刻想做什麼,眼神太炙熱,身體又炙熱過眼神。
“盛原野!”我幾乎是扯著喉嚨喊叫道。
他隨即凝滯般停止動作,呼吸渾濁急促,臉頰泛開紅暈,酒後的迷醉混雜了危險氣息。漆黑的眸子牢牢盯著我,狂亂而又深情款款,我想逃開卻忍不住依戀。他似乎找回了一些理智,努力控製不讓自己再對我為所欲為。可好像欲念和意誌勢均力敵,他仍緊密地壓製在我身上,讓我無法回避他體內迸發出的熱情。
“嶽朝歌,對不起。”
喑啞的聲音開啟仿若穀底泥沼的悲痛,盛原野的頭重重垂落進我的頸項,沉默無聲,安靜得連呼吸都微弱了。然後溫熱的濕潤感在脖頸處泛濫開來,將我的一顆心淹沒溺斃。
什麼也給不了他,我隻能給他我自己,我的懷抱,我的吻,我的身體……
“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走,太突然了。”邱城將我不多的行李搬上小推車,又把我當孩子似的按在車子上坐好,邊推車邊相當懷疑地道,“人不人鬼不鬼的,你確定你一個人能安全上下飛機嗎?”
“回老家自己的地盤,閉著眼睛也不會丟。”我轉頭對他笑了笑,換上認真的口吻,“邱城,幫我一件事,一定要答應我,但是不要問我為什麼。”
“好。”他鄭重點頭。
我緩緩呼吸,輕鬆看向他,一鼓作氣地說:“如果盛原野找到你,你就說我和你在一起了,馬上要一起出國留學。這是我的決定,請他務必尊重。可以嗎?拜托了。”
“好,我明白。”他更加鄭重地回答我,但改不了毒舌的本性,又追加道,“我人生的處女架白打了。嶽朝歌,你到頭來還是把自己塑造成了悲情女主角,有意思嗎?”
我斜睨著他:“怎麼,想笑話我?”
“笑話你我都覺得自己傻,我以為你們愛得多死去活來呢,得了,一拍兩散。”他突然停下來湊近我,笑容燦爛,“其實我就是個喜歡乘人之危的人,咱們不如假戲真做吧?反正我也打算出國進修學當導演。”
“邱城,別這樣。”我推開他,警惕環顧四周,“我答應你,對你不公平。”
他無所謂地搖搖頭:“我不需要公平,我愛你就夠了!”
這樣純粹的愛情觀,我也有過。笑著說謝謝轉回頭,融入熙攘喧鬧的人群,我走了神。
淩晨我如願地在盛原野身旁醒來,腰間是他溫暖有力的手臂。他睡得很沉很沉,仿佛多年沒睡過一場好覺。我翻身與他麵對麵,手指觸摸遊走,一點點記憶他的睡顏,不遺留每一個細節角落,用了很長時間。戀戀不舍地起床,小心翼翼抹去擦淨昨夜歡愛的痕跡,他依然沒有醒。我又花掉更長時間反反複複給他寫了一封短信——
盛原野,我不後悔選擇離開你,更不後悔愛過你。
從今以後我會忘了你,過一種真正意義上為自己而活的全新生活。
再見,勿念。
“我都不愛自己了,再愛你,是不道德的。”我終於理解了盛原野這句話的含義。
現在的我們都不愛自己,對自己充滿否定與懷疑,卻要強求對方的愛,輕率又固執地想挽留一段渴求的感情。所以我們才會患得患失,愛得負累力不從心,也愛得自責卑微,徘徊不前失去方向。
一段超負荷的愛情,我們熱切寄望它來治愈我們心中的病,其實忽視了它本身就是病態的、孱弱的、不堪一擊的。做不了最好的自己,選擇分開,也許才是我們最好、最道德的結局。
我能想清楚這個道理,盛原野比我聰明一千倍,相信他也可以。
走下樓天剛蒙蒙亮,寒風獵獵,人影稀疏,我凍得抱緊雙臂從一條馬路遊走至另一條馬路。不管怎麼改變路線最終還是回到屬於自己的小屋,坐在相伴五年的書籍裏,我撥通了Ian姑姑的電話……
唇間忽地一熱,邱城放大的一張臉由近拉遠,我看見他嘴角揚起得意笑容,滿意地說:“哈哈,還是被我親到啦!我沒遺憾了,你可以走了。”
我抬手摸上自己的唇,又好氣又好笑,沒等我開口,他又貼近我耳朵講悄悄話:“如果你想你的理由有說服力,看那邊。”
沒聽懂他的意思,我隻是條件反射順著他眼睛的方向看去。一道光哢嚓閃過,相機背後的人露出興奮異常的表情,緊接著連拍數張後,居然大方地向我們道謝,揮揮手揚長而去。
邱城來到我麵前:“傻妞,我突然不想送你了,再見。”
我有點兒發蒙,反應過來該對他說再見,他已經走至茫茫人海背後。邁下推車,我獨自走向值機台。五年前,我匆匆而來,如今我又匆匆離開。來去倉促,從沒有好好欣賞過這座城市的風景,感受過它的脈搏。
原諒我的心不在焉,原諒我的走馬觀花,請允許我對它說最後一句臨別之言——
再見了,我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