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嶽朝歌
千算萬算,我也不可能算到回國的第三天,遇到的第一個熟人會是盛原野。
我和他戲劇性的不期而遇是這樣開始的:回國前我接受了一位國外同學的請求,當她好友訂婚儀式的化妝師。化妝對我而言,不僅僅是美麗的工具,更是一項創造美的藝術。所以我習慣在化妝前,和我服務的對象簡單交流,做一些基本了解,便和她約在咖啡廳碰麵。
初次和謝婉茹見麵,她客客氣氣,溫溫柔柔,嘴邊時時漾著甜蜜又婉約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個沐浴愛河之中的幸福小女人。她說她其實很緊張,擔心明天的訂婚儀式自己表現得不夠好,留下遺憾。我笑著寬慰她,能和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已經是一件完美圓滿的事情了,而且我有信心讓她變成最美麗出眾的女主角。於是她含笑說好,打開話匣,告訴了我很多事情。
她出身書香門第,父母均是大學老師,自己也在中學任教,有過一些追求者,但從不曾戀愛。她說她是個對愛情有憧憬和幻想的女人,相信愛情小說裏寫的緣分與感覺。她和她的未婚夫在朋友的介紹下相識,他留給了她非常良好的第一印象,成熟穩重,有紳士風度。他們並不常約會,但每一次約會他都會安排得妥當得體,在富有情調的餐廳吃飯,看她最愛的愛情電影,散散步聊聊天,隨後他送她回家。
她是個安靜的女人,也喜歡同樣沉默寡言的他。喜歡房間燈光亮起,他才離開的細節;喜歡他稱讚她的心靈手巧,將她親手縫製的小玩具擺放家中;喜歡他不介意自己說話時經常笨拙地卡殼;喜歡他不激進不急躁的追求,連親吻也彬彬有禮……太多太多的喜歡累積發酵,漸漸演變成她溢於言表的深深愛戀。他向她求婚,沒有鮮花戒指燭光晚餐,像臨時起意,她仍感動得哭了,難以相信一個優秀英俊的男人願意娶她為妻。
平凡,但足以打動人心的愛情故事,由謝婉茹這樣一位婉約女子,用充滿感恩知足的口吻講述出來,又更為美好。我沒有理由不給她一個完美妝容,聚精會神的一小時,我很滿意自己塑造出的準新娘,也很有自信她的未婚夫會再次為她傾倒。
一場浩大華麗的訂婚儀式,至少在我這個環節,我給自己的表現打滿分。
誰知道,僅僅一個電話的時間,我竟然在休息室裏和盛原野狹路相逢。真的是狹路相逢,他是昨天謝婉茹言語裏千好萬好的傑出未婚夫,也是今天我需要靠化妝技術驚豔的重要對象。我們在他的未婚妻麵前重逢,沒有預兆,沒有鋪墊,完完全全像在考驗我的應變能力。
五年不見的盛原野果然如謝婉茹所說,英俊挺拔,氣宇軒昂。毫不誇張地講,他能滿足每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苛刻的要求和最極致的想象。
我隻允許自己沉迷一秒鍾,而後立刻抽離,火速撤退。滿心以為可以走得瀟灑從容,被他追到死角裏才意識到,自己像臨陣脫逃的士兵一般狼狽不堪。即便如此,我不會再重蹈五年前重逢的覆轍,滿麵輕鬆、自如流暢地跟他問好。除了抓住我不放的手,他表現得也足夠禮貌自持。
向一位認識十年又五年不見的老朋友要電話和聯絡方式,本來並不唐突。我想也不想就騙了他,也許是擔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也許是不願在他麵前示弱,也許已婚生子作為拒絕理由,是杜絕我們再有關聯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
沒錯,就是不想和他再有瓜葛,驅車趕往幼兒園的路上,我終於想通了,如釋重負。
來到幼兒園門口,看見臉色難看的老師和她身旁踢著石子、若無其事的小女孩,我的頭都痛了。說抱歉請求原諒,各種合理的不合理的說辭,說到年輕的老師不好意思地連連道沒關係,我抱起闖禍的小丫頭扔進後座。係好兒童座椅的安全帶,命令她做深刻的自我反省。
重新發動車子駛上主道,等待交通燈的時間,我轉頭問向她:“珠珠,反省好了嗎?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嗎?”
她理直氣壯地搖搖頭:“Mam ,I don’t think it’s my fault.”
“講中文!”
“媽媽,我沒錯!”她比剛才更堅定,挺著鼓鼓的小胸脯,小大人似的和我正色對看。
我轉回頭,邊繼續開車邊說:“我有聽過第一天上幼兒園哭鼻子發脾氣的,有聽過和小朋友相處不來鬧別扭的,有聽過嚇得不敢說話吃飯的,就沒見過你這種居然和老師吵起來的。我服了你了,嶽珠珠!”
“我不想尿尿,為什麼張老師一定要我去排隊上廁所?我覺得她不尊重我,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子了。”
我忍俊不禁,從後視鏡裏望了望她:“你也才四歲而已。”
“對啊,所以我說我已經不是三歲小孩子了。”她翻看著手邊的童話繪本,頭也不抬地回我道。
敗給小孩子的神奇邏輯,我不再說話專心開車。感謝導航係統的成功引導,我隻多繞了兩條街就找到串串姐的家。
離開五年,這座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多了令人眩暈的高架橋,也多了氣派的摩天大樓。我戀舊地回到以前租住的古老小區,記憶中的輪廓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高出周圍建築很多的高檔商住樓。再找不到那個小小矮矮的陽台,看不了夾縫中的風景,加快車速駛過越發陌生的街道,曾經的熟悉感也隨之煙消雲散。
有人說愛情能使女人青春永駐,見到串串姐,我開始確信無疑。生過兩個孩子的她絲毫沒有變,舉手投足間韻味盎然。年近四十的銘淵哥更是有型得不得了,帶著兩個雙胞胎兒子和珠珠在院子裏奔跑遊戲,一點兒也不違和。
我坐在廚房的落地窗後看他們快樂的模樣,情不自禁會心地笑。串串姐遞來她自製的香草冰淇淋,坐到我身旁,不悅地說:“有你的嶽朝歌,不聲不響一走了之。要不是我逼邱城,恐怕要被你瞞一輩子。五年了,你說你跟我聯係過一次嗎?沒有,一次也沒有。不要以為匿名給我兒子寄生日禮物,我就會原諒你。”
展開主動討好攻勢,我先幫串串姐在冰淇淋上撒滿碎堅果,又倒上果茶,笑道:“我知道錯了。這不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你這兒來負荊請罪了嘛。”
“負‘女’請罪吧?”串串姐眼睛看向外麵圍著兩個哥哥打轉的珠珠,沉吟道,“是盛原野的孩子嗎?”
“當然不是。”我忙否認,一字一頓地對她說,“珠珠是我的孩子。”
串串姐若有所思地望了會兒,說道:“不是盛原野的,我也不便多問什麼。”她側身麵對我,“朝歌,邱城最近打算籌拍一部新戲,他嘴上沒說,我們知道他希望你去幫他。拍攝地在你家鄉,你也順便回去看看,怎麼樣,要不要考慮考慮?”
我舔了一口香甜的冰淇淋,滿足的感覺讓心情大好,玩笑般回答道:“串串姐,你曉得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跟我說嗎?因為他知道我工作的時候脾氣非常不好,他怕煞到自己的導演威風。”
“那正好,他最近拿了幾個獎,人有點兒飄飄然,正好你去治治他。”
“我想想。”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嗯,不走了。珠珠現在是我生活的重心,我希望她接受國內的基礎教育。”
轉眼爸爸過世都四年了,Ian姑姑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個國度再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雖然它改變了我,但我從來不曾屬於它。重新踏上這座城市的土地,我才找回遺失多年的歸屬感,盡管它的懷抱已變得陌生。
“串串姐,我來之前遇到盛原野了,他快結婚了,未婚妻很溫柔。”我對串串姐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突然提到他,語氣聽起來像個憂傷的怨婦。
“哦,昨天你告訴我要去幫個訂婚的朋友化妝,我還在想不會就是盛原野的訂婚儀式吧。得,果然是他。”串串姐觀察著我的神色變化,猶豫片刻,接著說,“他現在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商界風雲人物,名副其實的青年才俊,高富帥。既然這樣都能碰上,你不如試試和他再續前緣。哈哈,是不是覺得我自私又勢利眼啊?”
我無語地看著笑眯眯的串串姐,辨別不出她的話有幾分真假,隻好搖搖頭:“談戀愛太累,我都怕了。單身生活挺好的,自由自在。”
串串姐大拇指一豎,稱讚道:“了不起的單身媽媽!”
一口茶差點兒噴在串串姐臉上,我硬吞下去嗆得連聲咳嗽。珠珠正好屁顛顛跑過來撲進我懷裏,一臉困惑地問:“媽媽,你怎麼了?”
“喝水嗆到了。”
她挺身站直,瞪起大大的圓眼睛,嚴肅地對我說:“我對你能不能照顧好我,表示懷疑。”
串串姐一聽樂開了花,誇我生下個小人精。我不置可否也跟著笑,習慣了帶著珠珠生活,愛情或許真的不再重要,可有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