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15(3 / 3)

珠珠為難地擰緊小眉頭,說:“我說不問媽媽,我也不知道。”將小臉湊近我眼底,又問,“媽媽,盛叔叔是不是你男朋友?”

我沒有回答,笑著點點她的鼻尖,抬起頭再次與盛原野目光相遇,不偏不倚,好像他一直沒有從我們身上移開過視線。他的凝視,他的笑容,他截然不同的另一麵,太容易令人動搖了,我力不從心,大概快要舉手投降了吧。

我坐在後排,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幕,深切的內疚與自責於心底翻湧。嶽朝歌獨自在異國他鄉生下珠珠,無人與她分享第一次胎動的喜悅,也沒有人在她經曆痛苦分娩的過程中,緊緊握住她的手。而那時候最應該陪伴她身邊的我,又在哪裏?

現在開始補償,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by 盛原野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延誤了尚未起飛的所有航班。兩個小時過去,雨勢仍未減小,百無聊賴打發時間的等待,讓休息室裏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唯有珠珠神采奕奕,和另一個剛認識的小男孩,一同跪坐在不遠處的落地窗下看雨。

身旁的嶽朝歌似乎睡著了,手繪板滑落一邊。不動聲色地向她靠攏,我抬頭慢慢地將她的頭推進我的肩膀。唇間發出輕微的夢囈,她無意識地用臉蹭了蹭我的衣服,於我頸窩處主動尋到舒服的位置,再次安然入睡。

幾天前接到杜水菲的邀約電話,我本想拒絕,但被她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所觸動,改變了主意。她說,回來看看吧,可以重溫一下那段回不去的青春年華。一直以為我從指縫中溜走的青春缺少記號,無須重溫。杜水菲的話提醒了我,和嶽朝歌相識相知就是它最濃墨重彩的一筆,從此改變我的一生。

我的決定是正確的,帶嶽朝歌回到原來的教室,她既雀躍又興奮,坐到最後一排向我招手。一樣的教室,一樣的座位,我在前她在後,不說話隻回味,靜靜梳理時光的線條。踩著椅子的珠珠像位小老師,高舉粉筆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吱吱嘎嘎的摩擦聲,仿佛又帶我們回到十六歲。那時的我們與喧鬧無關,與孤單為伍,活在和其他同學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在嶽朝歌沒爬我房間窗戶之前,我對她沒有太多的印象,隻記得常常上課時,後麵傳來窸窣拖動椅子的聲音。而後很快又會傳來輕微的鼾聲,偶爾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幾句夢話……勉強算是她留給我由聲音組成的第一印象吧。

追憶著往事突感後背刺痛,我不解轉回頭。嶽朝歌嘴角飛揚得逞後的笑,揮動手裏的壓感筆,說道:“盛原野,我以前每次想用筆捅你後背都沒成功,還以為你後腦勺上長眼睛了呢。”我蹙眉,她探身靠近我一些,壓低聲音,“喂,杜水菲好像對你舊情未了,她現在的身材比起小時候更火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不考慮,我怕手上長針眼。”

“嗯?”她聞言微愣,幾秒鍾後恍然大悟,“你還記得我騙你說,手受傷是因為摸她胸部長針眼啊?其實是被美工刀割傷的。她威脅我不要跟你走得太近,談話進行得不愉快,她朋友替她出氣一時失手。你看,我智慧線本來很短,多虧了這一刀的人工加長。”

她語氣輕鬆,攤開掌心。的確有一道淺淺傷疤重疊在智慧線之上,被她樂天的邏輯一分析,仿若不再有令人心悸的痛。這就是嶽朝歌的智慧,我羨慕但永遠無法擁有,不過還好,我可以選擇擁有智慧的她。

“嶽朝歌,想回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嗎?”我問。

目光投向講台上的珠珠,她搖頭:“不去了,沒有什麼好值得留戀的。離開的時候走得很匆忙,因為拖著你的書還跟我媽吵過一架。算一算,也快八年沒見我媽了。她可能回老家了吧,希望已經不那麼恨爸爸了。爸爸臨終前說他對不起我媽,再怎麼樣也不應該不告而別,那個年代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生活太不容易了。”

凝視嶽朝歌恬淡的臉龐,我聽出她的欲言又止,繼續追問道:“你呢,能原諒你母親嗎?”

她沉思很久,說道:“不知道,這麼多年沒見,我也說不好。有了珠珠之後,我開始能體會她當年的不易,她太害怕被人笑話瞧不起,難免急功近利。可她把我當作商品買賣的感覺,想起來還是心寒。算了,不想了,有句話不是說,珍惜擁有的,遺忘沒有的。我離開她,就是決定遺忘的。”

對,懂得遺忘是上蒼心懷仁慈,賜給人類最好的禮物。這也是嶽朝歌的智慧,在坎坷逆境裏知足常樂。

“幾點了?”

嶽朝歌惺忪的聲音喚回我的心神,從充滿回憶的教室回到大雨圍困的機場。尚不及我回答,她猛地坐直起來,環顧四周,緊張地問珠珠去哪裏了。順我手指的方向找到珠珠,她撫著胸口窩回沙發,喃喃自語道:“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珠珠又和幼兒園的張老師杠上了。她問張老師為什麼不讓她當傑出校友。張老師說,因為珠珠沒有給她你的手機號碼。不行,我一定要給珠珠換家幼兒園。”她突然挺身一掃困倦,氣勢洶洶地將矛頭指向我,“盛原野,我警告你,不要再隨便去幼兒園轉悠,容易荼毒年輕小姑娘。”

我實在想笑:“你是以什麼立場向我發出警告?”

“我——”她語塞,悶悶地拿起手繪板,不再和我說話。

強行抽走手繪板,趁她來搶的時機攬住纖腰帶她入懷,控製力道令她無從掙紮,我說:“嶽朝歌,不要再猶豫了,我們重新開始。”

她片刻沉默後,直指要害:“你爺爺呢,他能接受我嗎?還有珠珠?”

“爺爺要求我和珠珠做親子鑒定。”

強烈的求勝心切作祟,我喪失所有思考能力,將連日來輾轉腦海的一句話脫口而出。感覺到嶽朝歌的身體明顯僵滯,我胸中震顫,但為時已晚,她用力推開我,嘴角浮現出一抹淒冷的笑。

“盛原野,你就那麼確定珠珠是你女兒嗎?”

我想起了五年前那晚發生過的事,嶽朝歌又一再重申不希望我繼續調查,加之她的否認太像刻意隱瞞的謊言,我有什麼理由不相信珠珠是我女兒呢?誰能告訴我?

“我,確定。”

“我答應你。”快得如同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嶽朝歌的答複幾乎和我的話音同時響起。所有的神色從麵頰迅速褪去,她冷靜得近乎不近人情,“盛原野,你可以帶珠珠去做親子鑒定,但我有個條件,你必須做到。否則,一切免談。”

“好。”我沒有退路。

“如果鑒定結果是你和珠珠沒有血緣關係,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們,不要再調查我們,盡可能地遠離我們,讓我們平靜生活。你做得到嗎?”

嶽朝歌接連說了四個“我們”,“我們”是她和珠珠,將我排斥在外,越推越遠。她態度異常堅決,和她逐漸抬高的聲音一樣,不容懈怠。

“好。”我終於還是推自己走上了無法回頭的絕路。

用一個最不恰當的比喻,像一場速戰速決的商業談判。堅信自己的判斷,自認為會是最後的獲利者,輕易應允了嶽朝歌開出的條件。我貪婪,隻想大獲全勝,贏得愛人,贏得孩子,贏得爺爺的首肯。

孤注一擲。

延誤近三個小時後,航班順利起飛。嶽朝歌和珠珠坐在一起,相隔過道的另一排坐著一位獨自乘機的年輕孕婦。嶽朝歌似乎很感興趣,時不時轉眸端詳。孕婦發現了嶽朝歌對自己的注意,朝她友好點頭。兩人相視而笑,嶽朝歌借機和她攀談起來。

“現在有胎動了嗎?”嶽朝歌仿若怕驚醒她腹中胎兒,輕輕地問。

“都六個多月了,當然有啦。”

“什麼感覺?”

孕婦撫摸著腹部,臉上露出母性慈愛的微笑,說道:“剛開始動的時候感覺不大出來,像小魚在肚子裏吐泡泡。現在明顯多了,每天要動十幾次,我老公說我懷的是個未來的武術冠軍。”她偏頭看向珠珠,好奇地問,“哎,你不是有孩子嗎,怎麼好像還不知道?”

嶽朝歌訕訕一笑:“我記性太差,全忘記了。一生孩子傻三年嘛!”

“媽媽,我已經四歲了。”珠珠插嘴抗議,嫌棄地繞過嶽朝歌,小手擋在嘴邊講悄悄話般道,“阿姨,我媽媽都忘記我是從她肚子裏生出來的,每次還要問我。”

“哈哈哈,小朋友你真可愛!啊,動了!動了!”

聽見孕婦發出驚喜低呼,嶽朝歌征得她同意後,伸手小心地覆上她的腹部,眸光一亮閃出驚歎之色,惹得珠珠也好奇地想要摸一摸。兩個人一蹲一站守在孕婦身旁,以同樣的崇敬神情,感受著新生命的力量,仿佛在進行一場虔誠而神聖的祈禱。

“小家夥第一次坐飛機,很激動哪。”

“孩子爸爸呢?”

“我們兩地分居,我這次就是專程去找他。他說了,孩子出生他一定得在身邊,他擔心我害怕。依我看,他比我還害怕。你生的時候呢?怕不怕,老公陪產了嗎?”

“我,沒……沒人陪,我自己生的。”

“真勇敢。”

我坐在後排,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幕,深切的內疚與自責於心底翻湧。嶽朝歌獨自在異國他鄉生下珠珠,無人與她分享第一次胎動的喜悅,也沒有人在她經曆痛苦分娩的過程中,緊緊握住她的手。而那時候最應該陪伴她身邊的我,又在哪裏?

現在開始補償,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