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她起身，不再有絲毫猶豫，“不用送我，再見。”
關門聲於身後輕輕響起，還有一句話我沒能說出口——因為嶽朝歌是我的命。
不好！不要給珠珠希望，這樣她就不會失望。況且抱有希望的等待是痛苦的，我感受過，痛苦過，我懂。珠珠還小，她承受不起。
——by 嶽朝歌
重新和我媽一起生活，我擔心和她素未謀麵，甚至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的珠珠不習慣。對從小隻知道自己有媽媽、有姑婆的珠珠而言，我媽和一個陌生人沒有區別。香港之行尚未結束，我就開始在電話裏預埋伏筆，告訴她家裏多了一個很重要的成員——外婆。我尊重她，珠珠更要尊重她。
結果珠珠回來和我媽相處幾天下來，我發現我的擔心純粹多餘。鬼機靈的珠珠很高興多了個外婆，因為多了一個人帶她出去玩，陪她做遊戲，給她買玩具。更重要的是她最喜歡吃我媽做的菜，讚不絕口之餘，還不忘嫌棄我以前做的菜一般般。
那麼多年不見，我媽真的變了，盡心盡力地照顧我和珠珠。稍一降溫就擔心珠珠感冒，我喝口涼水，也要小題大做教訓我不愛惜身體。一同出門，她總是走在我和珠珠中間，一隻手牽著珠珠，一隻手挽著我的胳膊。逢人就說，這是我的女兒，這是我的乖外孫女。
久違的母愛再度回歸，我時常會傻傻地覺得不真實，像是美妙錯覺。用我小時候常掛嘴邊的話來說，我媽終於把我當親閨女了。人一得到滿足就容易開始貪心。我媽什麼都好，唯獨偶爾有點兒古怪，神神道道的。
我進屋接個電話後，或者單獨出門赴約前，她第一句話一定會問我，和誰啊？男的女的？工作晚歸，她也會問是不是和誰約會去了。而且我漸漸發現，她尤其喜歡針對邱城。一聽是邱城的電話，或者知道飯局上有邱城，我媽的臉便會垮到胸口，黑成烏雲，追著我問，邱城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即便我反複強調邱城婚姻美滿，家庭幸福，我媽仍不遺餘力地提醒我，那小子多年前就對我有想法，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實在想不通當年把邱城當小王爺供著的我媽，如今怎麼會對他如此厭棄，弄得我當她麵，提都不敢提“邱城”兩個字。
今天邱城請工作室所有人吃飯，我隻能騙我媽說在加班。席間氣氛不錯，為免掃興我喝了幾杯小酒，微醺蕩漾。到家門口哈口氣，酒味稍稍有點兒濃。怕我媽擔心多問，我像個賊似的偷偷摸進家門，打算趁她沒發現，趕緊溜回房間。經過珠珠房間，我隨意往裏瞥了一眼，我媽正和珠珠聊天。
頭靠頭的兩個人緊緊挨著躺在一張小床上，臉龐映著台燈柔和的橘光，溫馨極了。我也羨慕極了，這待遇我小時候都不曾有過，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靜靜聆聽她們的對話。
“孩子，想要個爸爸嗎？”
我媽一問，我不禁皺眉，暗罵自己疏忽大意。真該早點兒告訴我媽，不要跟珠珠討論這個話題。
“媽媽不要，我也不要。”聽見珠珠的回答，我剛覺心安，不料她又興高采烈地補了一句，“可是我想媽媽有個男朋友。”
“我也想她有個男朋友。”
終於明白我媽古裏古怪的原因了，她這是替我恨嫁呢。不過我反而希望，她以前打算我們娘倆過一輩子的想法，不要變。現在我們三個不是挺好的，為什麼一定要交男朋友。
“外婆，對不起，我撒謊了，我想有個爸爸。我們幼兒園小朋友說，有爸爸和媽媽才會有小朋友，我沒有爸爸，那我是從哪裏來的？”
“從……從天上飛下來，掉進你媽媽肚子裏的。”
我媽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心頭也是一酸。珠珠再懂事，也還隻是個孩子。母愛再深，也是無法完全替代父愛的。
“乖孩子，我們一起幫媽媽找個男朋友做你爸爸，好不好？”
“好！”
不好！不要給珠珠希望，這樣她就不會失望。況且抱有希望的等待是痛苦的，我感受過，痛苦過，我懂。珠珠還小，她承受不起。
走回客廳開啟一盞壁燈，我默默坐進沙發。雖然我發過誓，但這個時候有些事必須告訴我媽。趁她出來之前，我要好好整理頭緒，因為那並不是一段我願意回想的往事。
約莫十分鍾過去，我媽走出珠珠的房間輕輕帶上房門，一抬頭看見我嚇得驚了一下。她撫著胸口走到我身旁坐下，壓低聲音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吱個聲。
“媽，我有話對你說。”
她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媽，聽著，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事，請你不要插話，安靜地從頭到尾聽完，可以嗎？”見我慎重其事，我媽點點頭，也嚴肅起來。深呼吸先沉下心，我緩緩再次開口：“四年前，我過去的時候爸爸已經再婚了。那女人三十出頭，是爸爸就診醫院的華人護工。姑姑有工作不能時時刻刻守在爸爸身邊，就是她一直在照顧爸爸，也算無微不至。她說她是個繪畫愛好者，對爸爸很崇拜，經常有事無事向爸爸討教。時間久了，我爸對她產生依賴，離了她不行，後來就發展出了感情。爸爸不顧姑姑的反對，和她結了婚。
“可爸爸一去世，那個女人居然離奇消失，再出現已經懷有身孕，說孩子是爸爸的，要求繼承爸爸全部的遺產。我和姑姑完全蒙了，根本不相信。爸爸病得那麼嚴重，怎麼可能會和她有孩子。我們要求她做胎兒親子鑒定，結果孩子的確是爸爸的。
“原來她瞞著我們，趁爸爸身體好轉做了精子采集，然後通過人工受孕懷上了孩子。因為我的出現，她擔心爸爸會把絕大多數的遺產留給我，所以想用肚子裏的孩子來威脅我們。如果我們不放棄繼承權，她就打掉爸爸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也是爸爸的骨肉，我和姑姑沒有選擇。
“她拿著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多的錢走了。生下珠珠後又再次出現，變本加厲要求我們再給她一筆錢，她就放棄珠珠的撫養權，把珠珠留給我們。她那樣為了錢不擇手段的女人，我們也不希望孩子跟著她，想方設法滿足了她的要求。她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後來，姑姑有了自己的感情生活，我就下定決心單獨撫養珠珠，讓她叫我媽媽，發誓一輩子不告訴她實情，也不告訴任何人。媽，我知道沒有爸爸的家庭不完整，不利於孩子成長。但是有哪個男人可以接受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我不能丟下珠珠不管，隻能選擇獨身。所以，請你以後再也不要跟她提找個爸爸的事，我辦不到。”
我媽安靜地聽著，自始至終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我明白她不是沒有感覺，是到了這個年紀，早已諳熟如何將波動的情緒撫平沉澱，隱藏進眉眼內、細紋下。
我講完了該講的，她又一語不發地沉默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別的男人接受不了，你有沒有考慮過那個……那個替你坐過牢的小子呢？”
萬萬沒想到我媽會提起盛原野，我驚詫地瞪大眼睛看著她。多年前就基本上毫無交集的兩個人，我媽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想到他？而且聽我媽的口氣，她好像知道我和盛原野這幾年有過聯係。難不成是從串串姐那裏打聽到的？
我沒再細想，正顏厲色回答她：“媽，戀愛也許是兩個人的事，但結婚關係到兩個家庭。就算盛原野他不介意，他家人又憑什麼接受？珠珠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多，瞞住她越難。要是被那個女人知道，她又故技重演找上門來，怎麼辦？”
“那你就打算一輩子不找男朋友，不談戀愛，不嫁人啦？”
我的問題，原來我媽也無法回答，隻能選擇轉移重點。無奈地搖頭，我笑著說：“五年前我和盛原野談過一場短暫的戀愛，也許吧，算是戀愛。我愛得很深，刻骨銘心，再也沒有力氣去愛別人。一場戀愛就足夠了，現在媽媽你和珠珠是我生命的全部，我責無旁貸。你看你，不也是一個人把我帶大的。”
“唉！”她長長歎了一口氣，拉起我的手，“朝歌，我不是一個負責任的好媽媽。你離家出走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終於想清楚了。和你爸結婚，到生下你，我太隨心所欲、順其自然，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想過要怎麼樣才能當個好妻子、好媽媽。
“可你和媽媽不一樣，你比我想得多，想得周全，遇到什麼事兒，再苦再難也要一個人扛。媽媽覺得，你這樣太辛苦了。你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攬，要給愛你的人一個機會，不管幫不幫得上忙，總是多一個人支持你吧。”
“媽，你愛我就不要再提給珠珠找爸爸的事。”拉她起身往臥室推，我故意打著哈欠道，“如果你是擔心我養不起你們兩個，就趕緊放我回屋睡覺，養足精神工作賺錢。”
不能遷就我媽的反常，愛這個話題已經太沉重，不應該再有恃無恐地將自己的責任訴諸於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