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嫣覺得自己都快悶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電話鈴就在這時穿透棉絮發黴的縫隙傳到紙嫣耳朵裏,她聽到是自己的手機在響。
老麥可愛的聲音從那個小小扁扁的魔盒裏冒了出來。他說你怎麼啦,你聽上去有氣無力似的,是不是不舒服啊?紙嫣說沒有沒有,我很好,他們在餐廳吃魚,我害怕那種魚的味道,就提前回來睡覺了。
你在睡覺啊,你們那邊下雨了沒有,北京城裏下大雨了。老麥和她在電話裏嗯嗯呀呀,他說他想開車過來,你們在哪兒呢?紙嫣就說在哪兒哪兒,她一點兒都沒當真,她以為老麥不過是說說而已。誰會在這個時間,開車開好幾百裏,到這個連鬼都找不著的山溝溝裏來?
天快亮的時候,紙嫣聽到一些響動,先是玻璃窗上砰砰響了兩聲,然後是有人用手指輕叩門板,紙嫣迷迷糊糊起來開門,她沒有看清那個男人的臉,男人一上來就說:“我迷路了,在山裏轉了好幾個小時。”
進來的身上濕漉漉的男人竟然是老麥。
“是你嗎?”她問,“身上怎麼這麼濕?”
他不說話,隻是坐在床邊,用手摸她臉。然後他到衛生間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天都快亮了。他冰涼的身體揉進她暖暖的被窩,兩個人不再說什麼,相互撫摸著,冰涼的皮膚在很短的時間內一下子變得很熱。他們要趕在天亮之前做愛,時間已剩得不多了,在這個空氣微涼的早晨,他們都極想結束目前這種你追我趕的動蕩生活,有一個安穩的家。
3
小吳回來上班,嘴上抹著一層銀亮的淺色唇膏,穿著一身黑,看起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說:“有人說我壞話了吧?”
她說:“這種男人我早就看透了,不但不敢承認自己做過的事,還要詆毀他的女人。”
她說:“紙嫣你怎麼啦?聽沒聽見我說話?”
紙嫣“嗯”了一聲,算做回答。她實在不想說話,可對方正處於說話的巔峰狀態,語言正欲滔稻不絕地湧出來,紙嫣想伸出一隻手將它們堵回去,可是不行,它們正如海水漲潮時的大浪一般,劈頭蓋臉朝她打來。
小吳的銀亮唇膏在紙嫣眼前忽小忽大,如一枚在空中飛來飛去的銀色子彈,它們並不著陸,不碰著牆壁或者玻璃,隻懸在空中,令人心生不安。這枚子彈今天算是粘上紙嫣了,她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她上洗手間,銀亮唇膏就跟到洗手間,還不許她關上小隔間的門,要看著她尿尿,讓她聽它說話。它說你知道他有多愛我嗎,你能想象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愛得靦腆而又害羞,想說又不好意思說是怎樣的嗎?
紙嫣說:“我不能。”
然後她就聽見嘩啦嘩啦自己尿尿的聲音。
“不能想象是吧?”
紙嫣看到那張因為得意而有點變歪的臉,後來又聽到那張臉在說:“連我自己都不能想象。”
紙嫣不明白小吳到底不能想象什麼,是一個男人低三下四的愛麼,還是別的什麼,她從抽水馬桶上站起來,轉過身擺弄水箱,這一切都在一個麵色潮紅滔滔不絕敘述愛情的女人的監視下進行的,然後紙嫣站到鏡前去洗手,水龍頭裏的水清亮地流成一條線,紙嫣的尿欲又來了,她關上門再去上廁所,她真想躲在裏麵永遠不出來。
等紙嫣出來的時候,看見小吳正站在廁所門口衝她招手:“走啊,中午我請你喝粥。”
紙嫣說:“算了,我不怎麼喜歡喝粥。”
小吳說:“是呀?那就吃牛肉麵。牛肉麵不錯。”
紙嫣說:“牛肉麵我也……”
小吳說:“那就喝粥。喝粥最好,喝粥能養顏呢。”
紙嫣迷迷糊糊被小吳拉進一家粥店,在玻璃的反麵紙嫣看到那個大大的反字,漢字之美,反過來也美。一些人在反字旁邊走來走去,天灰灰的,樹權上有一些杏黃的葉子正欲飄下來。
天涼了。紙嫣想,天這麼快就涼了,可是離婚的事卻一拖再拖,到現在一點眉目都沒有。湧晨已經跟她通過五封信了,不是電子郵件,而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信,整整齊齊的一摞,放在紙嫣的抽屜裏,雖然用詞各有不同,但事實上說的全都是同一件事:他不離婚。
粥來了,用兩隻橘紅的瓷碗裝著,看上去還不錯。
筷子上有許多木頭的毛刺。
紮舌頭。也紮手。小吳哎呀哎呀坐在對麵講個沒完,小吳說,我是一定要跟他結婚的,我們是認真的,我可不像有些人,見人就上床,我是有原則的。
紙嫣說,是的,你有原則。
小吳撇著嘴說,我知道別人在背後怎麼議論我,我才不在乎呢。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死吧。
小吳最後邪惡地說了這樣一句名言,喝幹橘紅碗裏的粥,用餐巾紙很豪邁地擦擦嘴,然後把餐巾紙像撲克牌那樣往桌上用力一扔,說了聲“走吧”。
下午,辦公室裏的人都不知忙些什麼去了,隻剩下國強和紙嫣兩個人。他們隔著兩張桌子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一個說:“她罵我了吧?”
另一個說:“誰?哦,你說小吳呀,她沒罵你,真的沒有。”
“沒有,你騙人。”
“真的真的,騙你是小狗。”
“她肯定恨死我了。”
“她說你很愛她。”
“放屁。”
國強說“放屁”小吳恰巧就走進來了,隻見她臉色蠟黃,小臉繃得比牆布還緊。他們還以為小吳一定是站在門口聽到什麼了,可是,小吳卻徑直走到紙嫣桌邊,彎下腰俯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小聲說著話。
紙嫣說,好吧,行。
收拾了桌上的東西跟著小吳出了門。原來小吳說她手術後一直流血一直流血,她在北京又沒親人,她想讓紙嫣陪她一起上醫院。紙嫣想,纏上這女人可真煩。紙嫣又想,這女人也怪可憐的,算了吧,陪她去吧。
國強用可疑的目光盯著她倆。
她倆已經走遠了。
4
小吳算計著如何結婚,紙嫣算計著如何離婚,這兩個過程都令人頗費腦筋。紙嫣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一道帶紅十字的白布簾子擋住了她的視線,小吳坐在裏麵,或者躺在裏麵,正在接受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