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裏有紙嫣半張微紅的臉。
水龍頭開著,水流的速度很快。台子上放著一塊芒果形狀的黃香皂,整個衛生間裏充斥著一股水果的芬芳,紙嫣沾一點涼水敷在臉上,使發燒的臉頰稍微降一點溫。
紙嫣剛到家,電話就響起來。小喬在電話裏嚶嚶地哭。問她怎麼啦,她不說,就隻是哭。紙嫣覺得好困,頭重得快要從脖子上掉下來,可是小喬卻不讓她睡覺,她說剛才我把會場鬧得稀裏嘩啦,我愛他愛得都快發瘋了。
你在聽嗎——
你怎麼不說話——
她邊說邊哭,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紙嫣把聽筒丟在一邊,一頭栽下去睡著了。半夜醒來,聽到聽筒好像還有人在哭,紙嫣輕輕合上電話,心裏感到一陣恐怖。
3
下午,紙嫣睡醒後精神很好,她想給什麼人打個電話聊聊,又想,好不容易安靜一會兒,算了吧。就拿了針線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給一件風衣釘扣子。這件款式新穎麵料水滑的短風衣,自從買了來就需要不斷地釘扣子,這個釘好了,那個又鬆了,紙嫣想把所有扣子都拆下來,重新釘一遍,雖然很麻煩,但卻是件一勞永逸的事。
門鈴就在這個時候“叮咚”響起,好像水滴,聲音清爽之極。
紙嫣的拖鞋在地板上撲踏撲踏響著,她先是把門打開一條細縫,然後,門就完全打開了。
“我正好從這兒路過,就上來看看。”
帶魚神清氣爽地走進來,他身上的鐵灰色外套帶著股凜然的氣質,好像攜帶了些外麵爽朗的冷氣進來。
“你屋裏好暖和呀。”他說。
“外麵冷嗎?”
“下小雪了。”
紙嫣靠近窗子撩了一下窗簾,“真的下雪了呀,呆在屋裏一點感覺都沒有。”
帶魚走過來,靠近她,站在很近的地方看她的臉。紙嫣想到母親當年可能也是像這樣與那個男人臉對臉相互看著,然後,她就成了他永遠的情人。
他把手放在她臉上(紙嫣看見的是另一個男人的手與母親的臉),一下一下很輕地摸著。他的手很涼,並沒有想象中的溫度,但卻是舒服和適度的,像浴缸裏的滿滿一缸清水,從腳底逐漸漫上頭來,沒過頭頂。頭發在水波中輕柔地豎立,招搖著,擺著,時而舒展,時而拳曲。
他的手從她的臉上滑到她脖子上,那隻手逐漸熱起來了,並且還在繼續往下滑。領口是敞開的,那隻手在領口的邊緣處猶豫了一下,然後長驅直人,進人核心地帶。
紙嫣隻穿長絲襪和鞋,其餘全都裸著,腕上有一隻金屬鐲子,動一下響一下,他的撫摸遍及她的全身,細膩之極。
他一邊摸一邊問:“好不好?”
她說:“好。”
他就更加溫柔起來,誇她皮膚好,說她白,他的手撫摸到的地方,紙嫣隻覺得一陣酥軟,身體既輕又重,她的皮膚緊貼著座椅上的布紋,好像有一隻巨大的手在身體下麵撐著,腕子上那隻金屬鐲子嘩啦嘩啦響著,與皮膚間碰撞出一種舞蹈的節奏。
他的撫弄使紙嫣陶醉。
他說紙嫣紙嫣紙嫣我好喜歡你——
紙嫣什麼也聽不見了,有一種來自體內的聲響淹沒了一切,仿佛這間屋子裏灌滿潮濕的海水。
第二天一早,帶魚來電話說,年底他想到海邊去走走,問紙嫣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紙嫣在電話裏停頓了一下,就說,那好吧,我去。
放下電話,紙嫣就開始收拾東西。
她拿出一個大包來,把要穿的東西裝進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哪些衣服該帶,哪些衣服不該帶。她茫然地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呆,母親忽然從電話線裏鑽出來。
母親說:“紙嫣,我希望你不要重複我的過去。”
沒等紙嫣反應過來,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紙嫣心裏亂糟糟的,她無法想象許多年以前的事,現在,她隻想飛蛾撲火,追求眼前觸手可及的快樂。
4
街上有一隻巨大的睜開的眼睛。紙嫣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高高的建築物上畫上這樣一隻巨大的、連睫毛都放大了無數倍的眼睛。
汽車在三環路上如一葉輕舟般地滑行,紙嫣隻覺得身心都很輕快,她不去想過去,也不去想未來,未來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管它呢。從一開始紙嫣就明白,她是不可能嫁給帶魚的,帶魚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男人,他有一個五歲的可愛兒子和一個以兒子為中心、完全沒有自我的老婆。
街上到處都是醒目的大橫幅,“您的企業IT了嗎?”行人手裏提著購物袋,吃力地往前走。出租車在街上像魚一樣遊蕩,沒有客人,車子還是得馬不停蹄地往前開。前麵有什麼,誰也不知道。
在路上,紙嫣接到一個電話,她以為是帶魚,沒想到卻是很久不聯係的前夫湧晨。
“喂,紙嫣,你好嗎?”
“還可以吧。”紙嫣看著車窗外變幻的景色說。
“你現在在幹什麼?”
“在路上。”
“上哪兒?”
“機場。”
“要去外地?”
“是。”
“那你——”
後麵的聲音聽不清了,大概是因為汽車拐了一個彎,信號不好了。紙嫣的手機此刻變做一隻僵死的金屬硬殼,又硬,又死,又涼。
帶魚坐在候機廳的座椅上等她。他那平靜的眼神,帶給紙嫣一些希望。他隻帶了一隻形狀簡潔的拉杆衣箱,胳膊上搭著一件風衣。
“你很準時。”他說。
紙嫣笑了一下,說:“趕飛機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還算明白。”
“我什麼都明白。”
說著,兩人就笑了一下,彼此很默契的樣子。
他們拖著行李一起往關口裏麵走,感覺就像一對老朋友,多次一起去旅行(那個下午他們曾在彼此的身體裏旅行),他們都不想多說什麼,隻覺得一切都像想象中的一樣美好。
在進人安全檢查的時候,紙姍聽到報警器像急牌氣的貓一樣尖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後來發現是她脖子上的那串五彩鏈上的金屬在搗亂,官員用緊張的目光盯著她的臉,好像他們真的抓到了一個身藏銳器的漂亮的女劫機犯。
5
他們住進一家海邊旅館,房間在二樓,麵臨著海。帶魚說這地方他差不多每年都要來一趟,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還帶一兩個朋友來。紙嫣就琢磨著這一兩個朋友到底是男是女。在她之外他一定還有別的女人吧,同樣的海,同樣的房間,感覺會不會有些相似?
“還愣著幹什麼?”帶魚說,“還不快把東西打開,去洗把臉。”
“我怎麼覺得這個地方以前好像來過?”
“是做夢吧?”
“也許吧。”
紙嫣說她經常會有一種幻覺,覺得眼前的景象多少年前就曾經看見過,她說她走在一條從未去過的街上,但是這街上前麵有什麼,她了如指掌。有一天,她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忽然感到前麵將出現一所小學校,果然,毫無準備地,一群孩子蜂擁著從一道門裏出來,他們穿著同樣式樣的校服(看上去像是一種紅色運動服),像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螞蟻,瞬間被從一個閘口裏放出來,占領整個街麵。
前麵有一家書店……紙嫣覺得這條街太奇怪了,她一想到什麼,前麵立刻就會出現什麼。下午的書店裏幾乎沒有人,櫃台前坐著兩個木偶樣的售貨員,音響裏聲音很低地放著一種音樂。紙嫣隨手翻開一本書,就看到了那一頁:海邊的旅館、二樓的木質陽台、帶荷葉邊的窗簾,一切都與此時此刻看到的景象是那樣地相像。
那片海灘遊人並不多,從窗戶裏往外看,偶然有人在那兒散步,而更多的時候是一片空空的海灘。紙嫣看見有一個穿黑紗的女人,像陣風似的從海灘上掠過。待她定睛細看時,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天色漸漸黑下來,紙嫣的手伸向電燈開關,被另一隻手攥住了。他們在黑暗中將身體緊靠在一起,沒有語言,撫摸代替了一切可能的語言——那人的撫摸像海一樣的溫柔,所有的波紋都平緩而舒展地展開,紙嫣覺得身體像羽毛一樣輕,水一樣柔滑。天花板上布滿了奇怪的顏色,那是海水的倒影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紙嫣始終看不清楚。
他們在那片海灘上大約住了一個星期,白天黑夜地開著窗做愛,聽海水在地球表麵撫來撫去的聲音,兩人都感到有種末日的快感。每一次都像最後一次那樣絕望,她枕在他胸口,聽那海潮來來去去的聲響,有種前世來過這裏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