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有許多相同的記憶;
她說,我真的來過這裏;
她還訪,帶魚,我喜歡你。
帶魚平靜地躺在那裏,像是早就料到紙嫣要說剛才那番話。他是沉默而平靜的,身上有股幽幽的、令人捉摸不定的魅力,他的消瘦、他的沉默深深地吸引了紙嫣,紙嫣覺得帶魚是一個她永遠也看不透的男人,他有時說起話來表情顯得很活潑,有時又一臉肅穆,思緒好像飄到了遙遠的另一個地方。
穿黑紗的女人再次在海灘上出現,引起了紙嫣的注意。當時她和帶魚正赤裸著相擁坐在窗口看風景,女人裹在黑紗下的長腿進人他們的視野。那是一個神秘而奇特的女人,她總是一個人在海灘上徘徊,身影時隱時現,像個幽靈。
帶魚點了支煙說:“你說,那人到底想幹什麼?”
“可能遇到什麼事了吧。”
帶魚說:“很可能是失戀。”
“咱們要不要過去問問她?”
“你真天真。一個真正想死的人是攔不住的。”
他們離開海邊旅館的那個夜晚,傳來了女人的死訊。紙嫣心裏覺得很內疚,她想她當時不該聽帶魚的,要是走過去同那黑衣女人談談就好了。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人已經死了,一切想法都隻能化做泡沫,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6
海邊自殺的那個女人的陰影,像件袍子似的罩到紙嫣身上。回到北京後她一直擺脫不掉那個陰影,無論她做什麼事,那個影子總不離左右地跟著她,她總是提醒自己那是個不相幹的女人,不要再想她了。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女人的影子便從房間深處浮現出來,她在那裏走動、吃東西,甚至躲在暗處發出吃吃的笑聲。紙嫣躲在被子裏不敢露頭,她設想著女人為愛而死的全過程,心裏一陣陣發冷。
回到城市,帶魚將他的生活又納人了原有軌道。他與紙嫣每周一約,其餘時間都給了他的工作和他的家庭。
他可愛的兒子經常在電話裏嗷嗷直叫;
他盛事的妻子在電話裏顯得有些傲慢(好像知道紙嫣跟她丈夫是怎麼回事似的);
他把周圍的一切搞得像衛星一樣圍著他轉(他就有這樣的本事)。
一開始,紙嫣覺得她應該忍受這些。做別人的情人就不能像老婆那樣管三管四,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千萬別開口。星期天和節假日永遠不屬於你,你和你的情人隻配享受那些別人不過的節日,也就是最平常最普通的日子。
紙嫣大片的時間像沙漠那樣荒蕪著,她不知道幹什麼才好。有時候,一連幾天見不著帶魚的麵,可等她剛一鎖好家門上街去轉轉,手袋裏的電話就如報警器一般急火火地響了。
“你在哪兒呢?”他問。
“在買東西。”紙嫣把手裏正在挑的一件衣服交還到導購小姐手裏。
“你趕快回來。我正往你那兒趕。”
他肯定是在車上給她打的電話,隻要一有時間,他一分鍾也不願耽誤。紙嫣隻好打輛車往回趕,一路堵車,心裏好不痛快。
紙嫣在樓梯上碰見穿了件很有氣派的呢大衣的帶魚。
她瞥他一眼,說:“這件大衣我怎麼從沒見過?”
“她買的。”
“又是她買的。”
紙嫣嘰咕了句,從包裏掏出鑰匙開門。一進門,帶魚便用力扳過她的身體吻她,一邊吻一邊脫身上那件大衣。紙嫣注意到帶魚在吻她的時候,把那件嶄新的大衣踩在了腳底下,那可是她老婆剛剛送他的禮物,男人就是這樣的,什麼都不知道珍惜。
他摟著她到床上去,用一隻熟練的手將她的衣服扣子解開。紙嫣看見穿黑紗的女子和她的情人在另一個角落裏,他們躺在與紙嫣他們極為相似的一張床上,男人的手掀動那女人身上的黑紗,看上去薄薄的一層,卻掀了無數次才成功。
黑紗下麵露出一對美麗的乳房,男人低下頭親吻其中的一個,並且騰出一隻手來不斷撫摸另一個。黑紗女郎在男人的撫摸下發出一陣可怕的呻吟,那聲音是黑色的(像黑色結痂的血),紙嫣躺在角落裏看得清清楚楚。
7
那個男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紙嫣一點也不知道。她被黑色的影子罩住了,擺脫不掉。無論她走到哪兒,黑紗女人總是影子一樣地緊跟著她,有時紙嫣一個人發瘋似的在街上走,那個穿黑紗的女人就緊跟在她身後,她返身跳上一輛墨綠色的大公共汽車,車裏黑著燈,人臉被車窗外的流光反射得忽明忽暗,有的人臉上出現了斑馬的條紋,隨後,那些條紋流動著,隱藏到黑暗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了。
紙嫣在晃動的車廂裏走了一段,尋到一個黑洞洞的空位子,她把身體藏了進去。她以為那輛車上是安全的,她微閉起眼睛來養神。她並不知道這趟車究竟開往什麼地方,也許是一片新建的小區,簇新的房子像樹林一樣拔地而起;也許是一個公園、一片荒地,也許什麼地方也到不了,這是一趟環線公車,從起點到終點,終點就是起點,起點就是終點。人其實是什麼地方也去不了的,忙碌一生,不過是在原地打轉。
近來紙嫣經常接到前夫湧晨的電話,說著吞吞吐吐的話。
紙嫣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
女人是最怕走回頭路的。如果要一個女人走回頭路,那不如叫她去死。湧晨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總以為紙嫣經曆過四處碰壁的生活之後,還會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他說,他在等待著那一天。
紙嫣覺得他很可笑。在許多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紙嫣懶洋洋地蜷縮在沙發上,沒完投了地想著這些事,越想越覺得沒意思,結婚沒意思,離婚也沒意思;有家沒意思,沒家也沒意思;有情人沒意思,沒有情人也沒意思。
春節就在果凍似的又涼又粘的氣氛中來了,空氣中是日本女人空曠而有激情的歌聲,屏幕上是她拍的MTV裏的煙霧,看上去又白又涼。紙嫣總是記不住那個短發女星的名字,她的頭發剪得很碎,稍微一甩就有一綹直發斜斜地紛披過來,看上去好酷。
紙嫣穿了件黃絲綢睡袍,睡袍軟軟地遮蓋著大腿,看起來很有幾分性感,可惜帶魚從沒看見過這件衣服。紙嫣一個人呆著實在沒意思,就回家看母親。母親也是一個人在家,家裏沒什麼過年的氣氛。紙嫣站在門廳裏一邊換鞋一邊問母親:
“你也是一個人過年?”
“你來了,不就是兩個人了嗎?”
“我以為會有人來陪你過年。”
母親苦笑著說:“我是一隻寂寞鳥。”
“要是當初你和我爸不分開就好了。”
“那就是另一種寂寞。”
母女倆很默契地笑了一下,一人坐一張沙發,默不做聲地看電視。
8
大年初一早晨,紙嫣早早地起了床,她和平常一樣梳頭、洗臉、化妝。母親房間的門緊閉著,沒有一點動靜。
紙嫣在衛生間的白鏡子裏注視著自己的臉,沒有化妝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昨夜睡覺的一道褶痕,在右眼的眼角處很明顯地趴著,紙嫣用手指撚了一下,那道褶痕依然存在。她屏住呼吸,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幹什麼。昨夜的想法在她看到自己臉的一刹那,突然又被否定了。
那件網眼式的黑紗上衣不知從何而來,當紙嫣從衛生間洗完臉回來,那件衣服就斜橫在紙嫣床上了。紙嫣拿起那件衣服看了一會兒,然後很從容地把它裝到包裏去。
這次旅行,紙嫣隻帶了一件行李,那是一隻血紅色的旅行袋,看上去小巧而又結實,她把屬於她的東西全都裝了進去,給母親留下一張簡單的字條,就出了門。走到單元門口,紙嫣才知道外麵下雪了。她穿了一身紅衣服,雖然單薄卻並不感到冷。
出租車無聲地劃過雪地,留下兩道鮮明的印跡。車頂上落滿了雪。那輛車停在單元門口,像是特意來接紙嫣的。紙嫣一腳跨上去,一腳留在車外。雪地上留有她的鞋印。在那猶豫的一瞬間,她可能還做過另一種選擇,但那一瞬過後,一切就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了。
汽車在落雪街道上輕快地滑行,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雪地平展展的,不曾有人走過的痕跡。落雪的早晨,這座熱鬧的都市忽然變作一座空城。所有的人都裹著厚厚的雪棉被靜靜地睡,隻有她醒了,她走了,永遠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