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現存《白兔記》本子是晚明毛晉編輯汲古閣版《六十種曲》中的《白兔記》。由於《六十種曲》廣為流傳,此《白兔記》本最常見。這個本子刻印精美,幾乎沒有一個錯字或簡字,語言卻保留了十足的口語和民間文本的特征。現代曲學大師吳梅在《顧曲麈談》中說《白兔記》“令人欲嘔”,想來是指這個本子。
除了這三個本子之外,19世紀之前沒有其他《白兔記》改寫本保存至今。
本文將討論的三個南戲《白兔記》本子分別出自三個世紀,成化本1470年左右,富春堂本1590年左右,汲古閣本1630年左右。對曆時三個世紀的文本作共時式的比較研究,當然不合理。但中國文化中的文類結構在這三個世紀中的變化,正表現在三個文本的改編特征上:第一本成化本幾乎是口語直錄,談不上編輯;第二本改寫“拔高”走樣;第三本隻是適度的整理,三者可以說是這三個世紀俗文學地位的表征。因此,本文的比較也是一個曆時性研究。
三、三本《白兔記》比較
三個本子在語言上的差異是一目了然的。最早的成化本曲詞非常口語化,有大量的“水詞”,即演員隨口可用的套詞。李三娘之兄唱了五次“湛湛青天不可欺”,每次引出一首不相幹的打油詩。其中一首恐怕是中國俗劇中最可笑的打油詩:
湛湛青天不可欺,
井底蛤蟆沒毛衣,
八十娘娘站著溺(尿),
手裏隻是沒拿的。
醜角在威脅要打劉智遠時唱這首曲,猜想演任何劇凡是在台上作找武器狀時均可唱此曲,此所謂水詞。
在文人化的汲古閣《六十種曲》本中,這些打油詩水詞已全不見,元明文人劇作家偶爾也寫下水詞,富春堂本中偶爾也有,但像成化本這樣記下那麼多隨意用的水詞,恐怕隻見於文化層次最低的本子。
三種文本比較,更為重要的是情節處理所形成的人物行為動機。文本的文化地位愈高,愈是竭力給人物明確而且高尚的道德動機。
劉智遠為什麼另娶嶽小姐。成化本很直率:“若不是娶秀英,焉能勾做官人?”汲古閣本同:“欣然,平步上九天,姻緣非偶然。”而富春堂本則說因軍功元帥要招贅劉智遠,劉拒絕,說家中有妻,但嶽小姐甘居為次。
全劇最重要的空缺自然是劉智遠為什麼棄原妻16年,任她受兄嫂虐待。成化本沒有任何解釋,汲古閣本有個戲劇化的解釋:劉離村時發誓“三不回”(不發跡不回,不做官不回,不報李洪一冤仇不回),這當然是套當時大紅大紫的文人劇《琵琶記》蔡伯喈“三不從”。富春堂本提出了合理化解釋:劉智遠擊朱溫拒契丹征戰連年,甚至十五年沒有回家看望新妻子嶽夫人。
相應地,劉智遠軍旅征戰事,成化本完全跳過,汲古閣本加了三出,而富春堂本加了整整九出,累贅不堪。南戲(傳奇劇)越發展,越是“情節一環不漏”。
如果說動機道德化在三個文化層次的本子中層層加深,那麼靈異情節則層層變淡。成化本和汲古閣本充滿靈異:劉熟睡時有蛇穿七竅。
最重要的靈異是標題所據的白兔。劉智遠的根據地是山西邠州,如果老家是徐州“沙陀村”(當然是有意讓這突厥胡人與劉邦扯上關係),千裏之遙,公子咬臍郎如何會打獵至此?成化本說是咬臍郎箭射兔子,白兔帶箭而走,把咬臍郎帶到了徐州。汲古閣本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小生):老郎軍士,這裏是哪裏所在?
(淨眾應介):這裏是沙陀村。
(小生):怎麼來得這等快?
(左右應介):就如騰雲駕霧來了。
聽起來像自我解嘲。
富春堂本則白兔完全消失。第三十二折劉自述“近聞契丹入寇中原,乘此之機,提兵遠去”。把地理、時間、方位都史實化。雖然還保留《白兔記》的標題,白兔完全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