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庸小說找民族共識
金庸小說,宜作為寓言小說讀,這個問題不少論者已經談及。但是推論的下一步,或許還可一談:正由於金庸小說不是一般的武俠小說,它們並不“反映”中國人的某種“民族性”,例如“好俠尚義”,“善惡分明”,“英雄崇拜”等等。——金庸小說並不反映,而是反思這種國民性,其武俠題材與寓言主題之間,有明顯的張力。大多數金庸小說,可以讀成“成長小說”,書中的主人公習武成俠,走向江湖,但是在經過各種高手威逼,卷入打殺報仇搶寶爭霸,曆遍武俠世界,飽經滄桑之後,走出江湖。
又是寓言小說,又是成長小說,如何理解?主人公成長的標誌,是翻然徹悟,是取得一種超越——即從有限的人生經驗,體驗到一種無限性。
如果說金庸小說“反映國民性”或“表現民族性格”,就會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國人雖然愛讀武俠,而俠義式的善惡分明,卻並非普遍的國民性。實際上中國人比起許多其他民族,善惡並不更分明一些,俠義精神恐怕也少些。
中國人的善惡觀,或俠義觀,有其更根本的底蘊。而金庸小說,是這些民族性底蘊的深刻寓言。在這篇文字中,我稱這些為“民族共識”,也就是說,中國人,無論善惡分明不分明,俠義不俠義,都多少讚同的一些更根本的想法。
一
我關於民族共識的討論,當然是受了哈貝馬斯(JungenHabermas)關於“共識”(consensus)理論的啟發。隻是哈貝馬斯談的是社會共識,探討的是當代多元社會中有待形成的共識。我想在金庸小說中找到的,卻是中國人作為一個民族,無論屬於何種階層或集團,其思想方式的最低公分母,是已經存在許多世紀的基本思維方式。
哈貝馬斯作為德國闡釋學傳統的繼承人,強調人們通過語言進行的“交往行為”(CommunicativeAction),互相作為認識對象。“經驗的客觀性就在於,它是在主體之間分享的”。民族共識由無數世代的文化積累形成,成為一個民族不言而喻的判斷標準。一個民族的個體,思想千變萬化,但變異往往隻能構成個人的特立獨行,或局部的小潮流。民族共識卻在民族共同潛意識的深部運作,它的變化極其緩慢,成為紛亂起伏的各種思潮背後的“原範型”(arch-paradigms)。哈貝馬斯強調,現代性本身引發進步,同時造成反進步。當代社會的極端分割多元,各種利益集團必然衝突,導致行為規範的“合法性危機”(legitimationcri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