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當是京劇一種總的表現方法。生活中人海茫茫,世界幾十億人口,絕找不到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戲劇舞台上也是人海茫茫,也應該找不出兩個完全一樣的人。
怎麼去扮演茫茫大海中的這一個具體的人呢?不同的藝術有不同的辦法。
話劇、電影的辦法是“一步到位”。就是說,演員在接到劇本之後,要認真研究自己即將扮演的那個人物,研究他在一個什麼樣的矛盾當中生活,研究他怎麼樣對待周圍的人和事,最後得到了怎樣的結局。演員要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曆,去設想人物的性格神態,去設計人物的習慣動作,要琢磨他在進入“這一劇本”之前有哪些經曆,必要時要替人物寫一本“自傳”。這樣,上台演出時就感到心裏有底。甚至還要設想閉幕之後,這個人物應當向何處去,他的人生最後的結局又在哪裏?應該說,這些問題不是那麼好想的,或者說,不是坐在家裏就能一一想清楚的。那又怎麼辦?辦法也有,“深入生活”,到生活當中去尋找。
20世紀50年代初期,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老舍先生的話劇《龍須溝》,總導演焦菊隱先生指導演員深入生活,扮演程瘋子的於是之當時還很年輕,盡管自己身上確有一些和程瘋子的相似之處,他還是遵照焦先生的指示,一再深入到北京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當中,去尋找這一個人物的蹤影。他“七拚八湊”(——這絕不是貶義詞,魯迅先生也說過自己寫小說時,要把不同地區人物的不同裝飾、不同特征“合並”到一起的話),最後終於扮演出一個活靈活現的程瘋子。後來,他堅持這一創作方法,又陸續創造出老馬(《駱駝祥子》)、王掌櫃(《茶館》)等一係列人物形象。應當說,這一種創作方法已成為整個話劇、電影界的習慣性做法。大家都知道青年電影演員張豐毅吧?他就用這種方法先後創造出祥子(電影《駱駝祥子》)、傅冬(電影《龍年警官》)、韓信(電視連續劇《淮陰侯》)等生動而又絕不雷同的人物形象。
話劇、電影這種“一步到位”的創作方法,有什麼優點和缺點呢?先說缺點:它的成活率低。你想,扮演對象如果是演員所不熟悉的,演員即使通過短期的深入生活,也很難把這個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每一個人的經曆和才華都是有限的,演員也是人——甚至也是和咱們一樣的普通人,他又怎麼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完全陌生的形象樹立起來呢?而現在排演話劇和拍攝電影的周期都比較短,劇本發到演員手裏,容不得演員仔細思考,馬上就要進排演場或者上鏡頭,沒有時間等演員慢慢想、慢慢琢磨。
但是也有優點。如果演員本身的素質就接近所扮演的人物,也有一些生活方麵的積累,那麼,接到劇本之後,經過短期的生活體驗,也許就又能有新的發現,或許就能“一步到位”,把真正體現著個性光輝的人物形象,一下子就“端上”舞台、銀屏,讓觀眾感到真實無比。往往由同一個演員扮演的不同人物,能夠真實到掩蓋了演員個人麵目的地步。比如話劇演員於是之,他扮演的程瘋子、老馬和王掌櫃,一個賽一個的“活泛”,一個賽一個的真實,觀眾一見到這些形象,一下子就分別進入到他們各自活動的天地之中,而完全忘記了演員——忘記了是由於是之扮演的這一事實。
京劇創造人物的辦法則完全不一樣,它習慣“兩步到位”——第一步先到“行當”,第二步再到特定、具體的人。到這兒,就要說說什麼是行當了。
前邊說過現實生活中人海茫茫,絕沒兩個人完全一樣。話劇、電影演員“深入生活”的目的不過就是去“找”——去“找”一個和劇本人物類似的人。能找到嗎?找到的至多隻是“接近”而已。幾十億人口,你哪兒找去?何況還有古人呢?京劇的思路就很不一樣,它知道不好找,也就不在“找”字上邊下那麼大的功夫。京劇把茫茫人海中的不同的年齡、性別和性格先行“歸類”,把相似的先“歸”到一塊兒,這每“一塊兒”就叫做一個行當。比如,把成年男子當中性格平和、大方、樸實、忠厚的人,統統“歸”作“老生”;把青年、成年男子當中身體健壯、武藝高強的人“歸”作“武生”;把年輕儒雅的男子“歸”作“小生”——並把這三類人統稱為“生”。京劇把青年、中年婦女當中端莊、嫻靜的,“歸”作“青衣”;把活潑、伶俐的“歸”作“花旦”,把有武藝、敢見義勇為的“歸”作“武旦”或“刀馬旦”,把年老的“歸”作“老旦”——也把這兒類統稱“旦”。京劇還把性格勇猛、剛強、粗暴、殘忍的男性“歸”做“淨”,其中穩重些的稱為“銅錘”,浮躁些的稱為“架子(花)”,經常動武的稱為“武二花”。京劇還把那些詼諧、幽默、瑣屑的人物“歸”作“醜”,其中光賣賣嘴皮子的,又叫做“文醜”,那些靠武藝吃飯的則叫做“武醜”。如果按照大類去分,京劇把茫茫人海隻“歸”成四個大類——生、旦、淨、醜;如果按小類去分,京劇也隻“歸”出老生、武生、小生、青衣、花旦、武旦、刀馬旦、老旦、銅錘、架子(花)、武二花、文醜、武醜等十幾類。我們平時講京劇行當有“生、旦、淨、醜”,隻是最簡約的說法。事實上,在編寫和排演京劇時,通常采取的是後一種分類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