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的武打是疾如旋風的,飛舞的衣巾,飛舞的飄帶,飛舞的刀槍,直到飛舞的鎧甲。一切都在旋轉,一切都能有加速度。連人物的翻跟頭,從前唱武戲的能翻三百六十度,現在往往就能翻五百四十度,等明天再努力,翻它一個七百二十度想來也不成問題。總之,武打的速度在提高,越來越快了。但如果變成了車床上的車刀,或者變成航天器上火箭助推設備,那倒是“快”了,並且“快”到讓我們的眼睛無從發現了。如果真到了這種速度,我們也就看不到美了。然而作為藝術,美是第一位的與必須保持的。
非常慶幸,京劇舞台將“快”處理得很好。往往一段疾如旋風般的武打陡然結束,雙方把手裏的武器擺成一個姿勢,兩人麵對麵就靜止在那裏!一秒,兩秒,三秒……觀眾喘息著鼓掌,為他們剛才的疾風暴雨,也為自己剛才好一陣強忍著的心跳。等觀眾鼓掌鼓夠了,心跳恢複到正常標準,舞台又慢慢恢複了動態,鑼鼓敲起來,速度一點點加快,力度也一點點加大,人物也逐漸動作起來,於是雙方又重新開始了武打。但問題馬上產生:如果靜止的一方心中“使壞”,趁對方靜止的一刹那,掄起武器向對方偷襲,豈不是輕易就刺中對方的要害部位,從而結束戰鬥?非常可惜,戰鬥的雙方都遵守著古典的道德,盡管人物屬於不同的陣營,盡管人物的武藝也有高有低,但一旦進入戰鬥,就必須遵守最基本的法則,進行最誠實的戰鬥——如果我真打不過他,則我被他殺死,但我仍然是個誠實的人。這輩子武藝不行,下輩子拜一個名師,再爭取把下輩子的他殺死,以求報這輩子的仇——這可以是一種解釋。還可以有第二種解釋:我們演出的是古典藝術,古典藝術的法則就是動靜分明,動時力掃千鈞,靜時勝似處女。要拉開動靜間的距離,要承認動靜的反差。
京劇舞台還有一種奇特的情景:雙方開打,一方已經敗下,勝利一方不急著追趕,反而獨自站在舞台中心揮舞手中的武器。可以是大刀,可以是大槍,也可以是別種的長兵器。因為隻有長兵器,才能揮舞出“花兒”來,才容易贏得觀眾的掌聲,也才容易讓演員贏得思想上的滿足。放棄戰機而“孤芳自賞”,這是古典人物在古典藝術當中才能有的表現,用現代人的邏輯就說不通了。現代戰鬥是很難在京劇舞台上展現的,雙方都有飛機、槍炮等武器,“武打”時卻非得舍棄掉這些東西,而把長槍或匕首拾取起來進行肉搏戰。老觀眾或許能夠從中看到些古典技巧,新觀眾卻覺得不倫不類了。
京劇是在自己的古典時期形成的,人物與手法也都是古典的,因此它不怕戴上古典的鐐銬,優秀的演員就善於戴著鐐銬跳舞,甚至是戴著鐐銬戰鬥。跳舞直接奔向美,戰鬥直接奔向死,但又是間接奔向美。這就是京劇自身的邏輯。如果奪掉了京劇的大刀長矛,硬塞給它汽車火箭,京劇反倒會虛弱起來,變成舉步維艱、似是而非的東西了。以古典的原則看京劇的武打,人物盡管已經你死我活,但實際上它紋絲不亂,靜靜地展現著一種古典美。你明明知道戰鬥的某一方馬上就要死去,可你並不替他著急,反而會悠悠地欣賞著雙方的獻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