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京劇的人,一定會奇怪,為什麼有鑼鼓?從人物上場之前就有鑼鼓,人物上台更是鑼鼓不停,人物每走一步、每做一個動作,仿佛都得和鑼鼓保持同樣的節奏才行。用京劇演員的行話講,你得踩在(鑼鼓的)“點兒”上。
這鑼鼓聲是從哪兒來的?是自然界本來就有的?未必。大自然固然也有風雨雷電,京劇人物有時確實是(或者應該)帶著風雨雷電上場的,像《打金磚》[17]最後一場“太廟”,劉秀殺了那麼多的開國元勳,心中遭到良心譴責,撲撲跌跌去太廟,向祖先的神靈做懺悔。當時,他是在幕後唱倒板上場的。我想,他這時心裏的情緒是很適合加上一些風雨雷電的。如果加上了,就會使他的情緒更加激烈。我已經記不得《打金磚·太廟》的倒板唱詞是怎麼寫的,但是,如果有這樣一個風雨雷電的外部環境,重新調整一下唱詞,肯定效果是會更強烈的。你看過話劇《雷雨》嗎?其中繁漪在深夜追到魯家去找周萍的時候,就有一個暴風雨的外部環境做襯托。如果沒有雷雨,那麼這場戲也就沒有足夠的氣氛了。莎士比亞的戲中也有運用暴風雨襯托人物心情的例子,你能讓你的家長給你講一兩個例子嗎?
但是,大自然也有風平浪靜、鳥語花香的時候,並且這樣的時候似乎更多。比如《西廂記》[18]中紅娘引導崔鶯鶯撲蝴蝶,生活中做這件事時是沒有聲音的,至多在撲時“帶”出一點風聲。可是到了舞台上,紅娘撲蝴蝶的姿勢很優美,忽快忽慢、節奏分明。崔鶯鶯呢?在一旁觀賞也得有個“站相”,並且這“站相”時時要和紅娘的動作相呼應。在舞台上表現這樣一個“事件”就應該把它“掐段兒”——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要分成幾個層次。如果真這樣做,層次和層次之間,就需要用一種聲響把它們“隔開”。什麼聲響最好、又最省事呢?顯然就是“鑼鼓點兒”了。
再比如,兩口子在家裏說些不要緊的話。按道理不必加鑼鼓點了,可是你仔細觀察一下京劇每當反映這類情節時,依然給加上了。加在哪裏了呢?比如,丈夫講了一段比較長的話語,如果讓他一口氣像數快板一樣講下來,就沒意思了。如果根據他講的內容,也在當中可以劃一個句號(或者分號)的地方,用小鑼輕輕地敲它一下:“Dei!”於是就把很長的一段話給分割開了,這樣講話的層次也就更鮮明了。
舉這幾個例子的目的,是說明生活本身可以“藝術化”,用鑼鼓可以修飾、調整本來平淡、拖遝、冗雜、呆板的現實生活。但是,事情還可以反過來再想,就在人們的內心之中,是否本來就存在著“鑼鼓”?讓我把話說得再明確一些——生活“藝術化”時,鑼鼓是從外邊硬“貼”到人物行動上麵去的,經過這一“貼”,也能美化人們的觀感、愉悅人們的感官。現在的問題是:人們內心在進行心理活動(並由此產生相應的形體活動)時,有沒有“鑼鼓”存在並製約著這些活動的進行?
我說是有的。是“心中鑼鼓”的存在,才導致出舞台上的鑼鼓敲得震天價響。人們在想事情時,怎能沒有“鑼鼓”呢?比如《群英會》,講的是曹操率領八十三萬人馬進軍江南,他虎視眈眈,躊躇滿誌,不可一世。可《群英會》裏曹操第一次上場,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的演出中,一直都是比較草率的。那時曹操這樣出場:四名兵士引導曹操上來,曹操唱過四句西皮搖板,坐下;然後蔣幹上場,報告從周瑜處盜來書信之事;曹操一聽不高興了,立刻殺掉蔡瑁、張允;殺完之後,才又猛然醒悟,知道上了一個大當……這樣處理,曹操一上場就處在絕對的劣勢,不但和曆史上的三國實際情形大不一樣,而且就戲論戲,也覺得沒有形成對峙,高潮起不來。著名花臉演員袁世海從20世紀50年代起,先後對這段戲做了兩次大的修改。第一次是改變了西皮搖板的唱詞。原來突出曹操下江南的目的,僅僅是“造下了銅雀台缺少二美”,袁世海改過的唱詞,則突出了曹操軍事家、戰略家的氣度。第二次的改動更加重要,就是曹操一出場的腳步變了,腳步的變動引出鑼鼓的變動。他為曹操設計了一種“涮八字”的走法,把身子重心放低,兩腳的“八字”步“撇”得更遠,並且是呈弧線狀“撇”出……觀眾這時都要鼓掌叫好,原因是從這個再簡單、也再鮮明不過的腳步,就理解、體悟到曹操此時此地的心境——他可真夠橫的,也夠執著和天真的,最後雖然仗打輸了,但仍然不失為一位千古豪傑……許許多多的聯想,就從這種腳步(以及相應的鑼鼓)當中,不折不扣地給“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