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場與下場(1 / 2)

京劇和話劇有一個原則區別:京劇分場,話劇分幕。分場、分幕有什麼不同?不都是把一出完整的戲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這每一小塊就可以叫做“場”或“幕”,又有什麼不一樣?“場”和“幕”並不一樣。

先說“分幕”。話劇的幕布一打開,台上總要擺著布景的。景不在多少,隻要有景就說明一個地點的存在。比如話劇表現皇宮裏的大殿,台口至少要有兩根圓圓的大柱子,再往裏就是一層層的白玉石欄杆,欄杆上要有皇帝的寶座,從寶座上要鋪設華貴的地毯,寶座後麵要有玉石雕刻的精美屏風……不擺出這樣的排場,怎麼表現皇宮大殿中的富貴和莊嚴?可以這麼說,話劇的大幕一打開,不用等人物上場,地點就已經有了。等到這一幕中的人物在這裏活動完了、並且都一一退場之後,這地點仍然存在,一直存在到整個大幕徹底關上。

京劇就不一樣。一拉幕,舞台隻有一桌二椅,這一桌二椅並不代表任何準確的地方。等到胡琴和鑼鼓響了,太監、宮女依次走出,最後把皇帝給引了出來。一直要等到觀眾知道了皇帝的身份之後,這才能承認台上的這一桌二椅就是皇宮中的大殿。觀眾怎麼知道皇帝的身份呢?光看見這一行人(從太監、宮女直到皇帝本人)走出來還不夠。得等到皇帝張嘴“自報家門”——自己講自己是誰之後,觀眾這才承認。等到這一場中所有的人都辦完自己的“事兒”、等到最後的一個人講完最後一句話之後,這地點又忽然消失了,雖然他(們)或許還要磨磨蹭蹭走好半天才能進入幕後。

這就是區別了。話劇“分秒必爭”,大幕一拉開的每分每秒,地點和人物性格都是確定的,“戲”已經存在了。絕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時間遊離於矛盾衝突之外,絕不允許演員脫離劇情去賣弄自己的表演技巧。觀眾沉浸在劇情當中,絲毫也不會想到這個人物是由哪一位名演員扮演的……京劇則喜歡“掐頭去尾”,掐掉“頭”——人物上場卻沒張嘴的一段時間,再掐掉“尾”——人物閉嘴直到最後下場的一段時間,“頭”“尾”都不在“戲”的裏頭。演員利用這一“頭”一“尾”,稍微在“戲”的外頭賣弄片刻,觀眾不但絲毫不會怪罪演員,反而還很高興。演員,特別是著名的演員,無不是抓住這一“頭”一“尾”去做“戲外戲”的。什麼是“戲外戲”?就是說,這時出來的還不是“戲”中的角色,而是某位著名的演員。比如馬連良演出《龍鳳呈祥》[19]中的喬玄,沒出場時就在幕後咳嗽一聲:“嗯哼!”觀眾立刻報以掌聲。給誰鼓掌?顯然,還不是喬玄,而是馬連良。及至他瀟灑地走出側幕、進入了觀眾的視線,觀眾又是一片掌聲——還是給馬連良鼓掌。馬連良來了精神,台步是獨特的,袍子的下擺擺動起來,胡須也抖動起來,觀眾或許又要鼓掌——這是給馬派的瀟灑鼓掌。這種瀟灑,實際上已經由演員向角色過渡了,因為馬連良扮演的喬玄,是東吳的開國元老,他的兩個女兒(大喬、小喬)分別嫁給了孫堅和周瑜;現在他已年邁,對一般事物早已超脫,但依然到處受到尊敬。這樣的人,當然沒理由不瀟灑。等到馬連良走到台口位置,站定身子,舉起雙手整理一下帽子,振作一下精神,開始念引子:“丹心鎮國,扶君王,社稷安康。”從念出引子的第一個字起,觀眾眼前就不再是馬連良,而變成喬玄喬國老了。同樣,這一場的結尾,劉備拜訪喬玄完畢,劉備離去。喬玄和喬福一商量,喬玄決定立刻進宮報告吳國太。喬玄吩咐“外廂打道進宮”,“宮”字一出口,人也同時上轎——這一場的地點(喬玄家中),也就隨之消失。觀眾這時可以鬆一口氣,剛剛集中精神看了半天馬連良的喬玄,也有點累了。現在的喬玄已經在轎子裏,正向著吳國的皇宮進發。觀眾知道下一場該吳國太上場,如果扮演吳國太的是著名老旦李多奎,喜歡聽李多奎演唱的觀眾又開始積蓄精力了。

由此可見,京劇裏差不多每一個重點場子的一“頭”一“尾”,幾乎都是“空”出這麼一小段時間的,“空”的目的就是留給著名演員去做“戲外戲”。其實不止如此,在重點場子進行中間,在那些精彩的表演引得觀眾高聲喝彩時,觀眾的情緒也常常是“千腳戲裏、一腳戲外”的。觀眾進劇場看京劇,從來不是隻想知道一下劇情,而同時(甚至是首先)是要看某一位名伶如何去扮演某一角色的,盡管這角色觀眾早已看過,甚至早已看這一名伶扮演過這一角色多次。而名伶那裏,也深深懂得觀眾這一心理。他們每準備排一出新戲,心中首先琢磨的,主要不是劇本的主題思想和現實意義,而隻能是“在這一出戲裏,我(演員)能從藝術上給觀眾什麼”。這個“什麼”當中,就包括了上場和下場。演員通常要計算:我在這出戲裏有幾次(重要的)上場?每次上場是什麼扮相(穿什麼、戴什麼)?每次用這樣的扮相怎麼“耍”(動作)起來?通常,京劇演員是特別喜歡“三”的,也就是說,不搞則已,要搞就要搞出三個不同的上場——三種不同的扮相和由此決定的三種不同的動作,才覺得過癮,才覺得“夠一賣”。比如《四郎探母》[20],楊四郎就有三次重要的上場。第一次是“坐宮”,他穿紅蟒袍,戴紗帽,上插雉尾翎,脖係狐狸尾,小鑼打上。這種上場,體現出他的悠閑安泰、怡然自得。第二次是“過關”,穿箭衣,係大帶,戴風帽,肩插令箭,手執馬鞭,在快長錘鑼鼓點中走上,唱快板,表現了他急欲回返宋營的急切和興奮。第三次是“見弟(六郎)”,他被宗保擒拿到宋朝大營,幕後唱倒板,雖然仍在快長錘中走上,但頭上沒有帽子,頭發散開,形成一種獨特的扮相:甩發,手上還戴了手銬。快長錘雖然還是同一個,但聽起來、感覺起來就很不一樣了。四郎被捕,是有意送上門來的,此時他急於見弟,更急於見娘。這個例子也許還不算是最典型的,因為在新編曆史劇中,一般對重要人物的上場都更注意刻畫。但是由於新編劇目流傳不廣,我就不便在此作為例子進行闡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