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大雜院,它才是老北京房屋中的主體呢。很多大雜院當初也曾是“過”四合院,隻不過破敗之後,院內住房越蓋越多,房子越來越不成樣子,慢慢就沒了“形兒”。可能還有一種情形:先有一家在空地上搭起一間臨時住房,不久又有其他幾家跑到這兒湊熱鬧,慢慢形成了院子,其中布滿了不規則的房屋。老舍的話劇《龍須溝》中描寫的就是老北京南城金魚池附近的貧民區的故事,估計那一帶的大雜院,就是這麼蓋出來的。
介於四合院和大雜院之間的,是一種缺少東、西房的“獨院”。有些久住大雜院的老住戶,後來“發達”了,覺得再住大雜院有辱身份,但一時又住不起四合院,就先“過渡”一下,租(或買)一個獨院住住。這種情況在梨園界不少見。有些“傍角兒”的二三流伶人,原本是住大雜院的,鄰裏關係也還不錯,等經濟上稍微寬裕一些,便咬緊牙關買下一處獨院,然後用力裝修,使外人不由得要驚訝一番。這麼做,有其直接的功利目的,因為當年從上海來北京約“角兒”的人,肯定在進入“角兒”家門之前,都習慣再三打量——如果看是獨院,談價碼時,勢必就會“稍稍放寬”。
上述種種,證明老北京房舍從“老老輩子”上就有許多“深淺”。試問居住者是否互相仇視?——不能說沒有,但對立情緒也不是非常激烈。老舍的名作《駱駝祥子》中的祥子,難道不豔羨開車廠的老板——身不動膀不搖,每天就吸去車夫那麼多的血汗?他也的確觀望了許久,最後得出的結論——“還是吃苦先攢下新車,靠力氣吃飯才是最踏實!”於是苦幹三年,買下一輛新的三輪車。他認為這才是自己的“本分”。在昔日的北京,豔羨他人的剝削是一方麵,同時謹守本分或許就是另一方麵,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麵。如果祥子的新車不被國民黨的傷兵搶走,他後來肯定會更富裕一些。富裕了就一定生出剝削之心?也未必。就祥子而言,他堅信“憑力氣吃飯”的人生哲學,於是在很大程度上和很長時間中,他和許多“窮哥們兒”一樣兒,習慣於各安其位。
從天空俯瞰北京城房屋的顏色和結構,不難得到一種均衡的感覺。各種房屋的顏色各安其位,沒有誰不舒服,沒有誰動輒就造反。固守本分,就是幾類不同境遇下的老北京人所共同擁有的性格特征。他們多半整天價兒橫來縱去地走直路兒,沒誰想來點兒“斜的”,更沒誰借投機營巧去琢磨改換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