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平時就有聲——市聲,你摸它不著。但市聲確實存在,紛紛揚揚又熙熙攘攘、由遠及近更由近及遠,是由人聲、叫賣聲、車馬聲(以及駁雜的汽車聲)綜合而成。城市既然有聲,城市人所過節日自然也有聲。我幼年住在北京東城燈市口,臨近的八麵槽有座很有名的教堂,每星期日教徒都在那兒做禮拜。我母親是中共地下黨員,但因幼年讀過教會學校,因此既不提倡也不阻止我上那兒“玩兒”。我曾跟隨成年教徒進去,發現他們先跪在一排排椅子背後默誦聖經,前麵有神父站立在很高的位置上布道,有時有修女排列著唱詩,聲音在空曠的教堂中回響,真是好聽。“這,不也是他們的節日之聲嗎?”到了每年聖誕,就更熱鬧了。
但在老北京,春節、中秋和端午才是人心深處的三大節。其中“節味兒”最濃的,自然首推春節。試問春節之“聲”何在?這聲音,要等到除夕之夜才能不請自來。一進臘月,它就“預熱”在每個京城人的心頭——置辦年貨時,京人似乎都聽到這樣的歌謠:“過新年,換新貌,大姑娘要花兒,小小子兒要炮,老太太要氈鞋,老頭兒要氈帽……”一曲唱罷,下一曲則在臘月下旬高聲唱起:“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寫對子;二十五,掃房土;二十六,去買肉;二十七,殺雄雞;二十八,把麵發……”真等來到除夕,人們反倒安靜下來,早晨睡懶覺,中午再補個午覺,為的就是晚上吃好年夜飯。
除夕之夜,春節之聲這才真正降臨,應該是三種聲音的混合——鞭炮聲、砧板上的剁餃子餡兒聲以及店鋪中打算盤的結賬聲。空氣裏的火藥味特別濃重,劈劈啪啪的聲音響成一鍋粥。小孩兒在院子裏點鞭炮,炮仗最小的叫小鞭兒,一般500頭,大的有1000頭。膽子大的男孩兒放“二踢腳”和“麻雷子”,女孩兒則放花,躥起的金龍火舌可以超越房脊,街上行人也能瞥見。再說砧板聲,京城幾乎家家都在剁餃子餡兒,為明天大年初一吃團圓餃子做準備。有一個感人的故事,說一個婦女大年三十獨自在家,丈夫出門躲債有家不能回,她聽見別人家中的砧板聲,不禁淚流滿麵。最後萬般無奈,也在自己家的空砧板上剁起來,一邊剁著,眼淚就“吧嗒吧嗒”掉在空砧板上。最後再說店鋪當中打算盤的結賬聲。店鋪幹了一年究竟賠賺如何,明年還能雇幾個夥計?如果賠了,東家明年就隻能少用夥計了。舊時年夜飯時,東家會往準備解聘的夥計碗裏夾一個包子,這叫作“滾蛋包子”,一會兒這個夥計就得卷鋪蓋卷兒回家啦。
午夜之後,三種混雜著的聲音逐漸微弱,許多人家圍坐在火爐旁邊,由最年長的老人敘說著家族的陳年往事,年歲稍大的晚輩即使早已聽過,此刻還是願意攏著孩子再聽一遍——老北京人從來不願意忘記自己的“根”,幾輩子以前的事兒多聽一些,可以讓自己以後遇到麻煩時,會多一些清醒。在這火爐旁邊,擺著一些中年人的麻將桌子,他們機械地打著,已經沒有了前半夜的興奮,手上雖然還力求準確地摸牌出牌,但腦子裏想著的隻是自個的事——在新的一年當中,在哪些方麵能有新的奔頭兒?大約要等到天蒙蒙亮,等到最老的這位家長發話:“行啦,‘守歲’就到這兒吧。”於是,各屋的人(父母連同他們的孩子)這才分別散去,一個完整的四合院,這才徹底安靜下來。很快各屋都響起了均勻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