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雪芹為何寫得這般詭異(3)(1 / 3)

“易安落筆即奇工。《打馬》一賦,尤稱神品,不獨下語精麗也。如此人自是天授。”(王士祿《神釋堂脞語》)

“人工天巧,可稱絕唱。”(王士幀《花草蒙拾》)

“知易安居士,不獨詩餘一道冠絕千古。”(李漢章《黃檗山人詩集》)

稱頌之句,尚有“閨情絕調”“奇絕”“用字奇橫”“詞家大宗”“詞中大家”……

漢語內的褒揚之詞,再有超過這“奇”“精”“冠”“絕”

“天”“神”“極”“第一”的,隻怕再難尋覓了。

在這推崇清照的時代大潮裏,雪芹以其超人天賦,對清照及作品的領悟自是更深一層,於是,他就被六百年前的這位才女迷住了。亦可說,雪芹真的愛上了她。當時的情景未敢妄斷,真就是李清照這個夢中情人,搖搖地走入了雪芹的書房。雪芹說著“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便拉起她的手,再也不曾鬆開了。

其實,天才者把清照的精神氣韻擁抱入懷的事,早在雪芹之前四百多年,先已有了。那即是王實甫的《西廂記》。

為塑出崔鶯鶯,王實甫不厭其煩地化用清照詞意,致使鶯鶯身上溶彙了太多的清照範兒。現舉幾例,略作比照。為省卻文字,我便隻引詞句,不引篇名。此後亦沿此法。

清照有“門外誰掃殘紅,夜來風”;鶯鶯有“風掃殘紅,香階亂湧”。

清照有“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鶯鶯有“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

清照有“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鶯鶯有“雖離我眼前,卻在心上有,不甫能離了心上,又早眉頭”。

清照有“天教憔悴度芳姿”;鶯鶯有“老天不管人憔悴”。

清照有“淚濕羅衣脂粉滿”;鶯鶯有“淚濕香羅袖”。

清照有“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鶯鶯亦有半箋寄幽懷:“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清照有“人比黃花瘦”;鶯鶯也有一字不爽的“人比黃花瘦”。

王實甫的法子,必是對雪芹有些啟發的。不然,雪芹怎對西廂那般溺愛,以至於刻畫黛玉時,大旨延續了鶯鶯那病懨懨、瘦弱弱的身段兒,以及總是顰著黛眉、愁淚不斷的形容。且於紅樓之內以明用、暗用兩法,一氣借用西廂之典二十餘處。

然而,僅是王實甫這般化用清照詞的法子,雪芹又感不足。因清照的詩、詞、文、論、賦,神韻之豐厚,內涵之深廣,實實的遠非於此。故雪芹便想踏著王實甫的肩膀,放情逞才,揮灑一番了。大約是偏在此時,劉辰翁的一首詞,又教雪芹如同釋迦,睹明星而悟道了。

劉辰翁,字孟會,號須溪,南宋紹定五年(一二三二年)生。他的文章,卓然秦漢,巨筆淩厲。他的詞,悲咽沉痛,情辭跌宕。有《須溪集》一百卷傳世。

清照曾於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作過《永遇樂》。那詞哀怨淒蒼,詞意並工,被喻為寶馬一般馳入大雅之林。不想,那詞越過百年煙塵之後,竟如重錘擊頂,轟得須溪神魂馳蕩。須溪隻得依清照之韻,摩作一首。又不承想,須溪這《永遇樂》,竟成了雪芹作紅樓的由頭。

故此,我須將這兩個《永遇樂》,從頭抄錄出來。為便於閱讀,我於句下附作翻譯。此後所引詩詞,凡我以為必要者,亦將這般製作。

先看清照詞:

落日熔金,

(燦燦的落日,猶似熔化的黃金)

暮雲合璧,

(暮雲連合成潔淨的白玉)

人在何處?

(如今我在哪裏呢)

染柳煙濃,

(濃鬱的柳色,宛若煙雲所染)

吹梅笛怨,

(《梅花落》的笛聲,傾訴著幽怨)

春意知幾許?

(誰知春意有多少)

元宵佳節,

(又是一個元宵佳節)

融和天氣,

(看上去,似是風和日暖的天氣)

次第豈無風雨?

(難道接下來,便再無冷風淒雨嗎)

來相召,

(恰有人來邀請我呢)

香車寶馬,

(駕著香車,趕著寶馬)

謝他酒朋詩侶。

(我卻謝絕了這些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

(在青州時那繁華的日子)

閨門多暇,

(閨中女子頗多閑暇)

記得偏重三五。

(記得那年閏正月,正有個重複的元宵節)

鋪翠冠兒,

(人們戴起泛綠柳條編成的帽子)

撚金雪柳,

(把雪柳撚成柳哨兒)

簇帶爭濟楚。

(一個比一個穿戴得漂亮齊整)

如今憔悴。

(如今我已憔悴衰老了)

風鬟霧鬂,

(頭發蓬亂,兩鬂染霜)

怕見夜間出去,

(最怕在這歡慶之夜出去)

不如向簾兒底下,

(不如藏到簾子後麵)

聽人笑語。

(隻聽人家的說笑呢)

當時北宋已亡,清照流落臨安。佳節元宵之夜,歡歌笑語之中,清照唯感慘淡淒楚。因國事家事,無一可堪回首。她欲泣無淚,唯有長歌當哭。這就怨不得,與她同等意緒的須溪於南宋覆滅之後,每至元宵節便不由得想起這詞。每至誦讀,又總是濁淚長流。

於是,須溪便禁不住提筆揮灑了:

璧月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