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遂笑道:“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
黛玉也自笑了。
這時節,黛玉與晴雯便都是芙蓉了。
恰恰清照也是人所共知的芙蓉……
寶玉的《芙蓉女兒誄》,洋洋灑灑一千三百餘字。字字如血滴,句句若淚行,教人回腸蕩氣。卻不知諸君是否留意,這《芙蓉女兒誄》竟有諸多奇處:
作詩必落第的寶玉兄,果有其才,作得如此好文嗎?
且晴雯死後,寶玉聽小丫頭說,晴雯專管芙蓉花去了,他當即“去悲而生喜”,且指著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作誄之前,他又想起晴雯做了花神時,“不覺又喜歡起來”。
又是“喜”,又是“笑”,又是“喜歡”——這等心境的寶玉,為什麼定要長篇累牘地“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呢?
他又何曾是下得苦功,耗得心血的人。
況那誄文之中,竟有許多言詞與晴雯不符。批書人也道:
觀此知雖誄晴雯,實誄黛玉也。
庚辰
偏那誄文,與黛玉也多有未合。
且看這兩句:
孰料——
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
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
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
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
意思是:誰料,惡鳥仇恨那高飛的,所以大鵬竟遭遇了羅網;毒草嫉妒那芳香的,所以蘭花竟被剪除。高尚的人品遭遇嫉妒,閨閣之恨如同無辜被貶到長沙的賈誼;剛烈的人受到損害,巾幗之慘超過了治水有功反被殺害於羽野的大鯀。
誄文還說,這一切都是——“鬼蜮之為災”。
寶玉如此憤怒,是因了寶釵算計黛玉嗎?
黛玉也確是“高標”“直烈”,且被寶釵“惡其高”“妒其臭”(“臭”讀作“秀”,香氣的意思)。然而及至細想,卻又不是。
寶玉作誄之前,曾經到過蘅蕪苑。彼時,寶釵向王夫人誣陷了黛玉後,為避嫌疑躲出了園子。所以這時“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寶玉見狀,“不覺吃一大驚”,隨後又“怔了半天”“更又添了傷感”。你看,寶玉對寶釵非但無有恨意,反因她搬走了而“傷感”。故寶玉決然不會將寶釵,視作“為災”的“鬼蜮”。
那麼,此指襲人暗害晴雯嗎?
襲人對晴雯也是既惡又妒的。晴雯遭襲人陷害後,也確是死得“慘於羽野”。且寶玉對襲人也生過疑心。但是,寶玉從“空空落落”的蘅蕪苑出來時,心裏曾是這樣想的:“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隻這兩三個人,隻怕還是同死同歸的。”
你看,寶玉對襲人的愛意,仍與黛玉一樣厚。“鬼蜮”也不是襲人。
那這誄文,究在說誰?
若讀清照的一封信,多半是可獲解的。
明誠去世後,清照住在弟弟李迒家。她患了重病,“牛蟻不分,灰釘已具”,封棺材的釘子和灰都備妥了。
這時來了個叫張汝舟的官員。他以“如簧之說”“似錦之言”騙過李迒,劫持了清照。張汝舟遂宣稱,清照改嫁了他。
清照醒來,“視聽才分”時方知遭了暗算。她自是不從。張汝舟便一頓頓地臭打。清照想到了逃脫的唯一法子,告發張汝舟的貪腐。
張汝舟終被官府辦了。清照也要坐牢。因有國法——妻告夫,若罪實,夫為自首,妻係獄兩年。
清照寧肯人說她是張汝舟“妻”,寧肯到監牢裏去,也要逃離卑鄙者之手。因便成了囚徒。
此刻,隻有翰林學士綦崇禮為清照說了公道話。清照活著爬出獄門後,遂書《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以致謝忱。清照“啟”裏的意思,今又見於寶玉的《芙蓉女兒誄》了。
清照說:“近因疾病,欲至膏肓。”
誄裏是說:“膏肓之疚。”
清照說:“豈惟賈生羞絳灌為伍。”賈生便是漢代那個賈誼,因遭受絳侯周勃、灌嬰之流的妒害,三十三歲便憂鬱而死。清照自比賈長沙,羞於與那下流者為伍。
寶玉的誄中道:“閨閣恨比長沙。”
清照說:“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意思是,那些飛短流長,罄竹難書;那無緣無故的誹謗,隻能止於難得的智者。這是清照遭遇的誹謗謠言太多,太難止息了。誄文裏也有同樣的意思,“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那來自幕後的謠言毀謗,竟似荊棘草一般,擋住了門窗。
清照當時遇到的“諑謠謑詬”,雪芹與我們均未聽到。清照身後遭受的“鳩鴆惡其高”“施妒其臭”,卻可令人看清。先看那些人,對清照被劫持一事的說法:
清照同時的胡仔說:“傳者無不笑之。”(《苕溪漁隱叢話》)
明人瞿佑說:“見者笑之。”(《秀公集》)
酈琥說:“傳者無不笑。”(《彤管遺編》)
田藝蘅說:“傳者笑之。”(《詩女史》)
便是那風流才子唐伯虎,也來湊熱鬧:“聞者無不笑。”(《古今文致》)
他們竟不指責凶手,反來取笑受害者。這般的“諑謠謑詬”,雪芹哪裏看得下?沒準兒,因此那誄文裏才說是“蠱蠆之讒”——最凶狠的毒蟲那般的詆毀誹謗。
當然,對清照的誹謗還不僅於此,由其詞文入手的“蠱蠆之讒”,同樣令人發指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