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清照早早寫下的紅樓情節(1)(2 / 3)

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

簾卷西風,

人比黃花瘦。

清照是何等孤寂、落寞。

薄霧濃雲般的愁緒,塞滿了她的日子。昨日重陽,本是親人歡聚共度佳節之時,她卻隻能瑞腦似的在“金獸”口中耗散著生命。無人與之相共,以致玉枕紗櫥間的涼意半夜將人襲透。於是今日已是黑夜了,她遲遲不敢進屋,仍於東籬邊獨酌。她那暗香盈袖的情韻,也許太濃了——人說女子即是紅袖——這就變成了銷魂的緣由。因為那邊掀動門簾的不是期盼中人,是更加淒冷的秋風。此時節的愁人,可如何比得孱弱的菊花。

這等樣的意緒,如是隻取用一個“暗香盈袖”,雪芹必是極不心甘的。故而,寶玉便引著讀者的目光,又到瀟湘館來了,“寶玉信步走入,隻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

妙極。黛玉袖裏是“一股幽香”,屋裏則是“一縷幽香”。這已與清照的“暗香”十分合榫了,雪芹仍怕丟了那“暗”字,於是就來了個“暗暗透出”。這時,批書人也便跑來點示了:

寫得出,寫得出。

甲戌

直把清照的“暗香盈袖”寫得出了。是這意思不?

誠然,後麵更有寫得出的:

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裏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的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妙吧?黛玉長歎之後吟的這“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與清照那“薄霧濃雲愁永晝”,對唱得多麼和諧。尤是這二人發生愁緒的時候,清照是“永晝”,黛玉是“每日家”。一概不在黑夜裏,且把整個的大白天,全占盡了。

上次,寶玉聞得黛玉袖香,是“醉魂酥骨”。此刻見了黛玉,則是“不覺神魂早蕩”。這也是“莫道不銷魂”的意思吧。

當日清照永晝的愁,是因了自己如瑞腦似的燃燒著,那生命揮發來的香卻無人理會。因此就空有“暗香盈袖”。便是偶有探視者,也隻是來翻卷竹簾的冷風而已。

此刻的黛玉,又正是在“湘簾垂地,悄無人聲”的枯寂裏,情思若同“碧紗窗中暗暗透出”的“一縷幽香”。她與清照一樣,都是饑餓者苦盼大餅一般渴望知音。倘若再無欣賞的人,不管“暗香”還是“幽香”,隨著風兒就散為空無了。

可恨的是,眼前的寶哥哥依然不解人意。他的到來,反讓妹妹愈加失落起來。他先對黛玉說,“給你個榧子吃”!後又衝著紫鵑笑:“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

之於林妹妹,這何其殘酷——自己心儀的人,竟拿這淺薄、低俗、猥瑣來回應她的香情芳意。故黛玉“登時撂下臉來”,叱責道“我成了爺們解悶的”!且“一麵哭著,一麵下床來,往外就走”。

見此情景,略為知音的人都會聞個焦雷一般,心動的。寶玉卻仍是渾然不覺,隻會照常地貧嘴賤舌:“好妹妹,我一時該死,你別告訴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長個疔,爛了舌頭。”

這時,襲人趕來說:“快回去穿衣服,老爺叫你呢。”寶玉這才“不覺打了個雷的一般”,且“也顧不得別的”——顧不得林妹妹,顧不得林妹妹的情心悲淚。

結果是薛蟠騙他出來,喝酒高樂去了。

咱若細想,這“掀簾子進來”的寶哥哥,與清照那裏的“簾卷西風”,有何異樣呢?帶來的不是相同的寒冷嗎?

至此,我以為清照《醉花陰》的意境,已被釀製得足夠完美了。不想,雪芹還有一手。

聽說寶玉回到怡紅院了,黛玉便要去問問是怎麼樣了。結果,她不僅看到寶釵進去了,她還被丫頭拒之門外,於是“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陰之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這就將那“人比黃花瘦”的美人圖,又繪了出來。

三、林黛玉就是李清照嗎

所以我便要莊嚴宣布:

黛玉不是清照。

永遠不是。

因她凡是透出清照神韻之時,

總要多出一些精度來。

寶黛共讀西廂後,黛玉心裏正柔柔的,暖暖的。“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隻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這時,她就“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地,聽清了《牡丹亭》上的詞兒: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你在幽閨自憐。

黛玉當即不能自持了:

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猜”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二十三回

黛玉聽到與想到的詞兒,俱都是慨歎青春易老,芳華易逝的。清照不也有個這等意緒的詞《一剪梅》嗎?那詞還將無數的文豪都折服了呢。

有人說它:“香弱脆溜,自是正宗。”(明人茅暎《詞的》)

有人說它:“語意超逸,令人醒目。”(明人李廷機《草堂詩餘評林》)

尤是明人鍾人傑的話,真有分量:

此詞低回婉轉,蘭香玉潤。

即六朝才子,恐不能擬。

《草堂詩餘》

鍾人傑拿著清照這《一剪梅》,打倒了六朝才子。同為明人的楊慎卻並未盡意,遂又向兩個名震天下的高士殺來:

讀此始知高則誠、關漢卿諸人,又是效顰。

《草堂詩餘》

高則誠、關漢卿,原是元曲的“曲祖”和“曲聖”。楊慎卻說,他們的文筆在《一剪梅》這個美西施麵前,隻是醜東施模仿著皺眉呢。

不想,楊慎同時的沈際飛,更厲害了一層:

關、白、鄭、馬諸君,固效顰耳。

《草堂詩餘評林》

他說的這些效仿清照的東施們,正是元曲四大家:關漢卿、白樸、鄭光祖、馬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