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清照早早寫下的紅樓情節(1)(3 / 3)

這麼厲害的《一剪梅》,到底說的什麼?

起首是,“紅藕香殘玉簟秋”,中間有:

花自飄零水自流。

清照把自己看作“紅藕”,到了“香殘”的時候,床上的竹席也給人秋時的涼意了。而花自飄零與水自流,卻是一樣的無可挽回,一樣的令人無奈。因此,清照的愁情便難以排解: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

這便是《一剪梅》這個西施的神韻。

回首再看黛玉。她那裏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水流花謝兩無猜”“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竟是一句也未脫出“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光影,句句不離“花”與“水”。誰能說,這不是清照的“飄零”之“花”、“自流”之“水”呢?

隻是黛玉與清照的神情有所不同。清照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黛玉是“情思縈逗,纏綿固結”。唯有心境片毫不差。

咱們前番說到,雪芹曾拿清照作《一剪梅》的故事,釀出了黛玉題帕。這會子,他又將《一剪梅》的詞意,演繹得酷肖了。卻因雪芹對清照的了如指掌,他在這“警芳心”裏,竟又釀了一些蜜進來。這便教黛玉聞曲的全程,符合了清照欣賞先賢佳作的習性。

清照說,她總是這般欣賞名作:意會心謀,目往神授。

竟把名作視為閨密。意與她相會,心與她互相尋求;目光與她交往,精神全部交付了她。

黛玉先是“止住步側耳細聽”,聽了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隻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再聽兩句後,“不覺心動神搖”“亦發如醉如癡”,繼而“細嚼”那雅詞的“滋味”。

這景象,與清照的“意會心謀”便投了緣。

隨之,黛玉“忽又想起”古人詩句,又將方才所聞“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這又合上了清照的“目往神授”。

清照審美時的心神投入,已是世間少有的了,誰知這黛玉更有甚之。你看,清照是“心謀”“神授”,黛玉是一會兒“心動神搖”,一會兒“心痛神癡”。除了這“心”與“神”的不安之外,還添了個“眼中落淚”。

所以我便要莊嚴宣布:黛玉不是清照。永遠不是。因她凡是透出清照神韻之時,總要多出一些精度來。

四、黛玉葬花時怎麼成了“飛燕”

清照的首句,就說她的嬌娃是個“素約小腰身”。

這個形象描述,一點兒也難不倒雪芹。

他也不用嘮叨他的嬌娃是啥樣兒,

隻在回目裏說,

這個“泣殘紅”的是個“飛燕”便一妥百妥了。

漢代的美人趙飛燕,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跳舞呢。

誰的“小腰身”,還敢比她再“素約”一些?

若言雪芹筆下這黛玉葬花的來由,我若不說,自是無人曉得。

雪芹寫道: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

正看到“落紅成陣”,隻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

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隻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

那花瓣浮在水麵,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二十三回

這已是極靈秀的詩了,誰知黛玉來後,又把詩意作高了一層:

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

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裏。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裏呢。”

林黛玉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隻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

二十三回

寶玉怕桃花落地遭遇踩踏,這才讓它隨水流去。黛玉卻以為,水裏也有“髒的臭的”,隻有“花塚”葬之,方才“幹淨”。

此刻卻又令人費解!

園子裏那麼多花,甚至有“荼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藥圃”,“薔薇院”,“芭蕉塢”;怡紅院外邊有“碧桃花”,院裏有“女兒棠”;稻香村還“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黛玉的瀟湘館裏也有“大株梨花”……哪一種花兒不招人愛?黛玉為何不葬這些花兒呢?

原來,明人江之淮對清照有個極恰的重論:

易安乃逐水桃花之不若矣!

《古今女史》

清照的命運,連“逐水桃花”都不及,雪芹便命桃花不再逐水了——他實在不忍看到,清照的淒慘再現於沁芳橋下。故此,黛玉也便說了:“撂在水裏不好。”

“園中作餞花會”那日,黛玉到桃林裏又一回來葬桃花,“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這就念出了《葬花吟》,五十多句的長詩。雪芹稱之“飛燕泣殘紅”。誰知,這情節也是清照那裏先已有的:

素約小腰身,

不奈傷春。

疏梅影下晚妝新,

嫋嫋娉娉何樣似,

一縷輕雲。

歌巧動朱唇,

字字嬌嗔。

桃花深處一通津,

悵望瑤台清夜月,

還送歸輪。

《浪淘沙》

有兩位明人看過這《浪淘沙》,當即讚道:

“不奈”,“嬌嗔”,的確。描就一個嬌娃。

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

“不奈傷春”,“字字嬌嗔”,描出一個嬌娃。

潘遊龍《古今詩餘醉》

雪芹大約是延續著清照的筆意,描就嬌娃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