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如此類,那些常人不曾在意的竹影苔痕,落花細雨,古曲舊帕,竟無不引出她情感的漣漪,因便顰眉、滴淚、長歎、吟詩,以至金閨夜坐,走困失眠。如此罕見的敏感之人,人世間原是有過的,這便是清照。
清照聽到笛聲,便湧起愁緒:“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看到花兒開了,又春愁纏綿:“長記海棠開後,正是傷春時節”;聽到蛐蛐兒叫,見到樹上落下梧桐子,那愁情便一直連到天上:“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孤獨時對著酒,便眼淚汪汪:“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撫摸梅花,竟也流下淚來:“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一遇小風微雨,那怨恨也便雨花飛揚:“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借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催下千行淚”;若看到鴻雁飛過,那孤苦傷情,也便山溪般豁然而出:“雁過也,正傷心”,“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信誰傳,恨綿綿”……
一笛一酒,一花一桐,一雨一風,一蛐一雁,竟是全然變作了為清照釀恨造淚的。清照一見了,便惜傷愁泣,一見了便回腸九曲,哀傷不盡。
恁般敏感的人,除了林妹妹,還有誰人可與比共呢?
尖酸刻薄
於黛玉,因了她的敏感也便“小性兒”起來,故“行動愛惱人”,且“再不放人一點,專會挑人”。這即是“尖酸刻薄”了。
周瑞家的送來宮花,黛玉非但沒個“謝”字,反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襲人與寶玉的床笫之事,雖無人不曉,卻極少有人道破。黛玉卻“拍著襲人的肩”,連叫人家“好嫂子”。
湘雲說話咬舌子,黛玉就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隻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麼愛三四五’了。”
鳳姐說那個小戲子,“扮上活象一個人”。偏那湘雲說了一句,“倒象林妹妹的模樣”。林妹妹便又惱了。先是給湘雲鼻子眼晴瞧,又向寶玉冷笑:“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
黛玉平日見了趙姨,“正眼也不看”。她病了,趙姨順路過來望望她,她就看出了人家是“順腳的人情”,愛答不理的。
鳳姐為黛玉送了些暹羅茶,就要托黛玉做針線活兒。黛玉笑道:“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我來了。”鳳姐便笑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吃茶是女子受娉的意思。李紈因笑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黛玉隨之道:“什麼詼諧,不過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接著又“啐了一口”。
若黛玉隻是刻薄這些人,倒也算不得尖酸。她竟連老祖宗都不放過。
說到惜春畫的園子圖,黛玉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說完,“笑的兩手捧著胸口”,遂又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
黛玉說劉姥姥是“母蝗蟲”,可這“攜蝗”的是誰呢?
雪芹先以說了:“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
看清了吧。黛玉打趣的,是賈府的老祖宗,她的親外婆。故黛玉這題跋就是,“老太太攜蝗大嚼圖”。
至於她對寶玉的那夾槍帶棒的刻薄,自是園子裏的花兒,多得沒法兒采擷了。
自打步入賈府那天起,黛玉就是這樣的。想挑就挑,愛惱便惱,使小性兒從不分場合。她那張嘴又偏偏“比刀子還厲害”,及至刻薄到了家。
若是論起這凡事不饒人的性情,大約是濫觴於清照的。
清照對自己的丈夫,動不動就惱起來。
明誠是朝廷官員,為酒和錢而忙碌原屬常態的。清照卻挑人家的毛病,說什麼“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
建炎三年(一一二九年)二月,明誠正在江寧(今南京)。下級官員王亦,預謀舉兵嘩變。有人提前密報了明誠。明誠卻從城牆上放下繩子,“縋城宵遁”。作為官員,十分卑鄙地舍人為己,這全屬正常。清照卻又弄出了千古絕響的《烏江》:
生當作人傑,
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
不肯過江東。
清照說那烏江岸邊,有人要送項羽過江逃命他都不走。做人就該這樣,活著當人傑,死了作鬼雄。所以我就隻“思”項羽了。
一位妻子思想別的男人去了,且對丈夫明言以告,哪個丈夫不氣成綠臉兒?清照才不管那些呢。
後來明誠見了皇帝,又得了信任,誰不興奮。清照卻下死手地村人家:
精神如虎,
目光燦燦射人。
一位中年男子這副模樣,難道是吃了鴉片的?
她對新科狀元也惱。宋高宗紹興二年(一一三二年)三月,張九成得了狀元,因其對策中有“澄江瀉練,夜桂飄香”,清照即編出一聯:
露花倒影柳三變,
桂子飄香張九成。
柳三變是柳永。他曾有詞“露花倒影”。《周禮》說,音樂一段為一變;《禮記》說,一段音樂為一成。清照以“九成”對“三變”,既是二人的名字,又均係音樂的詞彙。
柳永青年時曾到汴京應試。他原是個常為歌妓填詞作曲的。歌妓便是今兒的歌星,當時卻屬“娼婦粉頭之流”,仁宗皇帝便於柳永考卷上批了四字,“且去填詞”。柳永即更加“怪膽狂情”起來,越性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
張九成卻以浮華之詞粉飾太平,溜須拍馬,舔疽吮痔。
清照把張九成與柳三變比照在一處,竟把這狀元公糟蹋成什麼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