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領會是:多麼榮幸啊得到皇家的恩寵,宮中的龍車鳳輦往來頻頻。
其實,這是錯會了意思。
黛玉那“宮車”的典,古人用的可謂多矣。《舊唐書》有“宮車上仙”,《史記》有“宮車晏駕”,《晉書》“宮車晚出”,《元典章》“宮車遠馭”。都是“帝王死亡的諱語”(《漢語大辭典》)。“宮”本身就是棺材,常見的“梓宮”即梓木棺材。“宮車”與清照詩中的“行”,正是小學生說的“近義詞”呢。
“宮車過往頻”說的是,皇帝的棺材,頻頻地過往——世間竟有這般頌聖的?
黛玉這詩,原是這等的凶狠、毒辣。真就是由清照那源裏淌出來的流。便是黛玉的筆法、格式,乃至用典,都跟清照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且又都是拿這玩意兒去“進上”,專讓那穿黃袍的看。
這不是鳳姐戲弄劉姥姥,而是作弄賈瑞。忒狠了點兒。
五、黛玉哪來的那麼多愁
清照的愁已是通天貫地了,誰知,
黛玉這裏的愁不僅超過了清照,甚爾超出了人類,
竟到了“鼇愁”“花也愁”
“草木也知愁”的地步。
請看這句至言:“此媛手不愁無香韻”
——這位美女的筆下,沒了愁便沒了香韻,
隻有愁才是她香韻的源泉。
若說這是道的黛玉,你看恰不恰切?
然而,這是明人徐士俊評論清照呢。
清照在大宋兩朝,“當推文采第一”(宋人王灼語,見《碧雞漫誌》),“亦稱冠絕”(明人楊慎語,見《詞品》)。倘或我說,黛玉在大觀園裏“當推文采第一”,在詩社之內“亦稱冠絕”,諸君以為然否?
便是黛玉清照的詩風詞彩,亦有諸多的相同相通之處。
王維作詩,慣寫“林”“月”“山”“雨”,不如此,便無他的幽靜孤寂。李賀作詩,慣寫“死”“血”“鬼”“骨”,不這般,他的奇詭險怪即無以顯示。黛玉與清照一樣,習慣於用那“愁”與“淚”來表詩境。
且看清照的一些“愁”:
柔腸一寸愁千縷。
薄霧濃雲愁永晝。
獨抱濃愁無好夢。
正人間天上愁濃。
酒醒時往事愁腸。
江山留於後人愁。
悶損闌幹愁不倚。
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愁損北人。
似愁凝漢皋解佩。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淚向愁中盡。
怎一個愁字了得。
愁來愁去,清照就成了“愁人”:
熏透愁人千裏夢。
不許愁人不起。
黛玉恰是個愁妹妹:
愁緒滿懷無釋處。
花解憐人花也愁。
牽愁照恨動離情。
無愁意豈煩。
鼇愁坤軸陷。
階前愁殺葬花人。
草木也知愁。
清照的愁已是通天貫地了,誰知,黛玉這裏的愁不僅超過了清照,甚爾超出了人類,竟到了“鼇愁”“花也愁”“草木也知愁”的地步。
請看這句至言,“此媛手不愁無香韻”——這位美女的筆下,沒了愁便沒了香韻,隻有愁才是她香韻的源泉。若說這是道的黛玉,你看恰不恰切?然而,這是明人徐士俊評論清照呢(見《古今詞統》)。
清照的“淚”,前番已有例舉。而她的淚,恰是外化了的愁。我們隻看明人徐士俊對她的總結吧:
才一斛,愁千斛,雖六斛明珠何以易之!
《古今詞統》
“斛”讀作壺。十鬥為一斛。
南北朝的謝靈運曾讚曹植:“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共用一鬥。”
一石同於一斛。一千年後,徐士俊便說,天下那一斛才,都讓清照得了,她還得了一千斛的愁。這才與愁,縱然花上六斛明珠,也無人換得來。
必定,雪芹就是不信。他也不用那麼多明珠,隻一塊“黛玉”就全然換取了。且換來了,清照才、愁裏那汩汩流出的淚。
僅看黛玉自己說的這一段:
胭脂鮮豔何相類,
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
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
淚幹春盡花憔悴。
誰知黛玉的淚,能裝多少斛。
六、黛玉何處與清照不同
雖然我們早已發現,
黛玉跟清照達到了神似的程度,
但她二人的差異,還是蠻巨大的。
你看:
清照是“人比黃花瘦”。
黛玉是“人比桃花瘦”。
菊花和桃花的顏色及開放季節,
都不同呢。
前已有敘,清照還是個極喜詠花的。她的五十厥詞中,專篇詠花的三之有一。篇內有花的十之有九。仿佛是一離了花,她再過不去的。故此我便說她:
無篇不花。
誰知,黛玉也正是有此嗜好。她的《葬花吟》《桃花行》,把那桃花詠得天地驚,鬼神泣。她那《秋窗風雨夕》,又把個秋花,哭成了黃梅雨。若說那海棠詩、菊花詩,不是她自己擇的題,那麼,詩中以“梨蕊”“梅花”比照白海棠,卻是別人所無的。此外,詠大觀園,她說“花媚玉堂人”“十裏稻花香”;詠雪她說“沁梅香可嚼”;賞月她說“冷月葬花魂”;行酒令她說“湊成籃子好采花”……若是不許黛玉說花,她是必定作不出好詩來的。
清照詠花,並不是隻愛那自然物,原本是她以花喻己,化己為花的。
她把自己的性情、境遇,與那花兒交融互彙,所謂的惜花憐花,正是顧影自歎地傷己悲己。在黛玉這裏,無論那《葬花吟》《桃花行》《菊花詩》,還是那“冷月葬花魂”,誰人看不出,她是與清照同等的心境。她哭的那桃,詠的那菊,歎的那冷月花魂,不是她這風流嫋娜的林姑娘,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