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黛玉跟清照像是雙生的姊妹兩個(2)(3 / 3)

一般的領會是:多麼榮幸啊得到皇家的恩寵,宮中的龍車鳳輦往來頻頻。

其實,這是錯會了意思。

黛玉那“宮車”的典,古人用的可謂多矣。《舊唐書》有“宮車上仙”,《史記》有“宮車晏駕”,《晉書》“宮車晚出”,《元典章》“宮車遠馭”。都是“帝王死亡的諱語”(《漢語大辭典》)。“宮”本身就是棺材,常見的“梓宮”即梓木棺材。“宮車”與清照詩中的“行”,正是小學生說的“近義詞”呢。

“宮車過往頻”說的是,皇帝的棺材,頻頻地過往——世間竟有這般頌聖的?

黛玉這詩,原是這等的凶狠、毒辣。真就是由清照那源裏淌出來的流。便是黛玉的筆法、格式,乃至用典,都跟清照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且又都是拿這玩意兒去“進上”,專讓那穿黃袍的看。

這不是鳳姐戲弄劉姥姥,而是作弄賈瑞。忒狠了點兒。

五、黛玉哪來的那麼多愁

清照的愁已是通天貫地了,誰知,

黛玉這裏的愁不僅超過了清照,甚爾超出了人類,

竟到了“鼇愁”“花也愁”

“草木也知愁”的地步。

請看這句至言:“此媛手不愁無香韻”

——這位美女的筆下,沒了愁便沒了香韻,

隻有愁才是她香韻的源泉。

若說這是道的黛玉,你看恰不恰切?

然而,這是明人徐士俊評論清照呢。

清照在大宋兩朝,“當推文采第一”(宋人王灼語,見《碧雞漫誌》),“亦稱冠絕”(明人楊慎語,見《詞品》)。倘或我說,黛玉在大觀園裏“當推文采第一”,在詩社之內“亦稱冠絕”,諸君以為然否?

便是黛玉清照的詩風詞彩,亦有諸多的相同相通之處。

王維作詩,慣寫“林”“月”“山”“雨”,不如此,便無他的幽靜孤寂。李賀作詩,慣寫“死”“血”“鬼”“骨”,不這般,他的奇詭險怪即無以顯示。黛玉與清照一樣,習慣於用那“愁”與“淚”來表詩境。

且看清照的一些“愁”:

柔腸一寸愁千縷。

薄霧濃雲愁永晝。

獨抱濃愁無好夢。

正人間天上愁濃。

酒醒時往事愁腸。

江山留於後人愁。

悶損闌幹愁不倚。

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愁損北人。

似愁凝漢皋解佩。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淚向愁中盡。

怎一個愁字了得。

愁來愁去,清照就成了“愁人”:

熏透愁人千裏夢。

不許愁人不起。

黛玉恰是個愁妹妹:

愁緒滿懷無釋處。

花解憐人花也愁。

牽愁照恨動離情。

無愁意豈煩。

鼇愁坤軸陷。

階前愁殺葬花人。

草木也知愁。

清照的愁已是通天貫地了,誰知,黛玉這裏的愁不僅超過了清照,甚爾超出了人類,竟到了“鼇愁”“花也愁”“草木也知愁”的地步。

請看這句至言,“此媛手不愁無香韻”——這位美女的筆下,沒了愁便沒了香韻,隻有愁才是她香韻的源泉。若說這是道的黛玉,你看恰不恰切?然而,這是明人徐士俊評論清照呢(見《古今詞統》)。

清照的“淚”,前番已有例舉。而她的淚,恰是外化了的愁。我們隻看明人徐士俊對她的總結吧:

才一斛,愁千斛,雖六斛明珠何以易之!

《古今詞統》

“斛”讀作壺。十鬥為一斛。

南北朝的謝靈運曾讚曹植:“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我得一鬥,自古及今共用一鬥。”

一石同於一斛。一千年後,徐士俊便說,天下那一斛才,都讓清照得了,她還得了一千斛的愁。這才與愁,縱然花上六斛明珠,也無人換得來。

必定,雪芹就是不信。他也不用那麼多明珠,隻一塊“黛玉”就全然換取了。且換來了,清照才、愁裏那汩汩流出的淚。

僅看黛玉自己說的這一段:

胭脂鮮豔何相類,

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

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

淚幹春盡花憔悴。

誰知黛玉的淚,能裝多少斛。

六、黛玉何處與清照不同

雖然我們早已發現,

黛玉跟清照達到了神似的程度,

但她二人的差異,還是蠻巨大的。

你看:

清照是“人比黃花瘦”。

黛玉是“人比桃花瘦”。

菊花和桃花的顏色及開放季節,

都不同呢。

前已有敘,清照還是個極喜詠花的。她的五十厥詞中,專篇詠花的三之有一。篇內有花的十之有九。仿佛是一離了花,她再過不去的。故此我便說她:

無篇不花。

誰知,黛玉也正是有此嗜好。她的《葬花吟》《桃花行》,把那桃花詠得天地驚,鬼神泣。她那《秋窗風雨夕》,又把個秋花,哭成了黃梅雨。若說那海棠詩、菊花詩,不是她自己擇的題,那麼,詩中以“梨蕊”“梅花”比照白海棠,卻是別人所無的。此外,詠大觀園,她說“花媚玉堂人”“十裏稻花香”;詠雪她說“沁梅香可嚼”;賞月她說“冷月葬花魂”;行酒令她說“湊成籃子好采花”……若是不許黛玉說花,她是必定作不出好詩來的。

清照詠花,並不是隻愛那自然物,原本是她以花喻己,化己為花的。

她把自己的性情、境遇,與那花兒交融互彙,所謂的惜花憐花,正是顧影自歎地傷己悲己。在黛玉這裏,無論那《葬花吟》《桃花行》《菊花詩》,還是那“冷月葬花魂”,誰人看不出,她是與清照同等的心境。她哭的那桃,詠的那菊,歎的那冷月花魂,不是她這風流嫋娜的林姑娘,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