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照的家史,卻與黛玉又相一致。原是“人比數”的“名高”之家,到清照這時,她說“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淪替”是淪落不振。“子姓”便是子孫輩的地位。清照這“淪替”之後的“寒微”之人,與黛玉那“草木之人”,簡直叫人尋不出差異來。
穿戴
黛玉那“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的賦裏,有個異處。
當時是三賦相連。第一是鳳姐賦。它如是說道:“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係著豆綠宮絛、雙魚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第二是寶玉賦:“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都是先說“頭上戴”,然後從發式、穿戴,直至“裙”或“靴”。
緊隨其後的黛玉賦,卻直說形容,其穿著衣飾竟未有一字提及。
原來,唯如此方合黛玉身份。假若黛玉賦也自“頭上戴”的說起,那可就穿幫了。因清照的穿戴,人家自己說得極清楚:
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
想家
六十七回回目叫“見土儀顰卿思故裏”。細說了黛玉的想家。
彼時,薛蟠帶來了一箱子江南土物,給了寶釵。寶釵看時,“卻是些筆、墨、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頭油等物外,還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鬥的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
寶釵挑出自己喜的,剩下的便要送人。寶釵深知黛玉習慣想家,為了再將黛玉折蹂一回,讓她狠狠地哭上一陣,便“隻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
黛玉的心弦,果叫寶釵撥成了一團糟。她一見那家鄉之物,頓時便“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
知悉黛玉心腸的紫鵑便勸她:“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如今才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接著,寶玉又來哄了一陣後,就要同黛玉到寶姐姐那邊去。黛玉方道:“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兒,我去聽聽,隻當回了家鄉一趟的。”
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不顧身體有病,見了家鄉之物就哭得那樣,聽人說說家鄉的古跡,也算回家一趟了。黛玉的鄉情也過濃過烈了吧。
然這黛玉的思鄉,卻是好沒來由的。她給賈雨村做學生時,“年方五歲”。“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之後,她母親“一疾而終”,她進京來至賈府——這年六歲。
諸君都打六歲經過過,你那時對家鄉有何印象呢?
既如此,怎麼就有這“見土儀顰卿思故裏”呢?
原是清照“思”得甚是厲害。隻是清照不說“思故裏”,她說是“苦思鄉”。
她在青州時,住在歸來堂易安室裏,隻說自己是“易安居士”,離青南渡了,她反倒自稱“易安室”。竟是無日不想那青州的家。所以她說:
薔薇風細一簾香。
這句裏還有個意思,“簾香”諧著“連鄉”。江南的薔薇風,一概是連著她的青州故鄉的。
她時不時地“滿衣清淚”,隻因遠離了故鄉:
今年海角天涯。
元宵節來了,就因回不了青州,她竟這樣起來:
誰憐憔悴更凋零,
試燈無意思,
踏雪沒心情。
又一個元宵節,她依然回不了故裏,於是就連頭發都不梳,任憑“風鬟霧鬢”,甚至:
不如向、簾兒底下,
聽人笑語。
清照的思鄉之情,實在無以排解了:
秋已盡,日猶長,
仲宣懷遠更淒涼。
不如隨分尊前醉,
莫負東籬菊蕊黃。
這一段需要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