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皮得厲害不?
然而,清照嫁人作婦以後,這調皮竟也與時俱進。由賣花擔上,買來一枝欲開未開的梅,她擔心郎見了這花兒,會說她不及梅花漂亮。於是她偏就——
雲鬢斜簪,
徒要教郎比並看。
“徒”是隻。清照隻讓他比一比,看到底誰更美些。
恁般的調皮,道統先生視為惡劣,常人們看作缺陷。雪芹這類大才子,那就愛得五官挪位了。因此,雪芹的小女子們,是一定要有十分調皮的。結果,那韻力就叫湘雲受持了去:
行酒令那回,湘雲用筷子舉著鴨頭說:“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那討桂花油?”
她編的謎語是:“谿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謎底竟是“耍的猴兒”。眾人問“末後一句怎麼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掣花簽那夜,湘雲帶人逼著探春喝酒,“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接著,“湘雲拿著他的手”,又強行擲骰子。
前年正月裏,湘雲穿上老太太的大紅猩猩氈鬥篷,和丫頭們撲雪人兒,“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賞雪那日,湘雲把自己扮成了孫悟空,故黛玉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
她拉著寶玉跑進蘆雪庵,自己燒鹿肉吃。惹得黛玉笑道:“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
便是睡覺,她也沒個嫻靜。那回在瀟湘館,“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隻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
這時,若再列上“脫衣市易”“倚門回首”“雲鬢斜簪”之類,誰能說不是湘雲幹的事兒呢?
其實,湘雲最調皮的,還是她的笑。她一出現就是“大笑大說的”,不論走到哪兒,總把“嗬嗬大笑”帶了去,且有動作:不是搖著扇子笑,便是拍著手笑,要麼就幹脆笑得“一口飯都噴了出來”。
黛玉說笑話那回,眾人“隻聽‘咕咚’一聲響”,全身伏在椅子背上大笑的湘雲,“連人帶椅都歪倒了”。
倘或讀者獲悉,清照在歸來堂裏是怎麼笑的,也便可知,湘雲原本就該這麼笑了。
那個佳話千古的歸來堂鬥茶,恰是清照調皮的大案。你看,她贏茶之後竟是這樣:
“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大家貴婦有這樣的嗎?舉著杯子大笑,讓那茶水都傾覆到懷裏,反而喝不到口裏去。
於此我便瞎猜,有些層麵的紅樓讀者,為何總是最愛湘雲?原委就是,雲丫頭直接秉承了清照的這多調皮。
二、探春哪來的那番霸氣
“俯視巾幗”“壓倒須眉”一說,
自一問世即成了清照的一個名號兒似的,
被人稱呼得極頻極響亮。
再看探春那十分霸氣的立壇宣言——
“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須眉;
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
誰還看不出,
它就是“俯視巾幗”“壓倒須眉”
這片海麵上的波浪嘛。
清照自號“易安居士”。起詩社時,探春首先自取的別號正是“秋爽居士”。清照作“窗前誰種芭蕉樹”那會子,正是“北人”於南國做客。探春也自取了個雅號“蕉下客”。這便可知,探丫頭與清照也是有因緣的。
若細細考究了去,我竟又要道:探春乃清照詩之神。
壓倒須眉
清照的詩,隻留下來十三首。這還包含了她代人而作的五首帖子詞。
清照的詞,都是形似婉約實則豪放的。她的詩,卻是形似的婉約也不見了,一概是磅磅礴礴的大雄之風。她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自不必說,且看她的《題八詠樓》:
千古風流八詠樓,
江山留與後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裏,
氣壓江城十四州。
雖也言愁,卻早已不是閨閣之愁,恰是思“千古”,閱“江山”,遙望“三千裏”,感念“十四州”的愁了。這八詠樓,真又是清照的形體站在那裏的。這也就怪不得文士們對清照之詩,盡是這般作評:
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宋·朱熹《朱子經類》
以婦人而廁眾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
宋·周輝《清波雜誌》
眼高一世。
氣象宏敞。
明·趙世傑《古今女史》
奇氣橫溢。
明·陳宏緒《寒夜錄》
探春的判詞正是“才自精明誌自高”。若將這“才自精明”與“深有思致”對看,將“誌自高”與“眼高一世”“奇氣橫溢”對看,難道不是一氣的?
卻說探春那秋爽齋的布排: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
煙霞閑骨格,
泉石野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