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宰相。
蘇東坡、曾鞏、晏幾道、賀鑄、秦少遊、黃庭堅等,俱為朝廷重臣,又是學界聞公。蘇東坡還是清照她父親的老師。歐陽修還是她親戚中的長輩。
什麼身份,什麼名望,到了清照這裏,一概入不得她的目。
蚍蜉撼樹
在妙玉那裏,入不了她目的,卻也不僅是黛玉這孤女、李紈那寡婦、劉姥姥那貧婆,居然更有賈母。
賈府裏的權貴,可是無人比得了賈母的。她又正是妙玉的大施主。妙玉是真該稱她“活菩薩”的。可那回賈母帶劉姥姥來櫳翠庵,妙玉卻隻讓她連連地碰釘子。
賈母直言要吃妙玉的好茶,妙玉烹好捧來。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開口便回:“知道。這是老君眉。”
“知道”這二字的意思,自然是“你不必說了”。這是鳳姐、王夫人在賈母跟前,都不曾道過的。
賈母不吃的六安茶,即產自安徽六安的茶。妙玉給她的老君眉,正是六安的銀針茶。這真像是賈母道“我不吃水果”,妙玉笑道“知道,這是蜜桃”。
賈母這經多見廣的,如何聽不出內裏的意思?這是碰到賈母額上的頭一根釘子。
賈母與劉姥姥才剛吃過一杯,又正在興頭兒上,“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領她們到耳房裏吃起了梯己茶。竟把貴客晾在了東禪堂裏。
是謂第二根釘子。
賈母從妙玉手裏接茶時,曾專意問是什麼水。妙玉回道,“是舊年蠲的雨水”。這才引出黛玉的問話:“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著譏諷黛玉後,又說這是收的梅花上的雪,且明確言道:“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
妙玉既有梅花雪水,為何不與賈母烹茶?舊年的雨水,既吃不得,為何單與賈母吃?
來櫳翠庵之前,賈母在瀟湘館聽鳳姐說到庫房裏的蟬翼紗,她當即“呸”了一聲,便道:“人人都說你沒有不經過不見過,連這個紗還不認得呢。”不隻鳳姐不認得,薛姨媽這般的皇商夫人,竟也未曾見過。賈母講解一番之後,告訴她們,那紗的“正經名字叫作‘軟煙羅’”。
如此博雅的老太君,又如何不知那舊年的雨水是“如何吃得”的。
是謂第三根釘子。
妙玉差點兒砸了那成窯茶杯,隻嫌劉姥姥髒嗎?且看:
“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嚐嚐這個茶。’”
原是賈母先弄髒的。
寶玉與妙玉商議,要把那茶杯給了劉姥姥時,正遇賈母已經出來,這老人家耳不聾眼不花,哪會聽不見?若聽見了,又如何不知妙玉嫌誰髒的。
是謂第四根釘子。
妙玉與寶玉在那裏談論打水洗地的話,是在那商議送杯給劉姥姥之後,賈母自然也是聽見了的。既聽見了,她又怎能不解其意?你洗地,焉有隻洗劉姥姥腳印的,豈不連我站過的地兒一遭兒洗了?
便是這洗地的意思,亦是賈府裏的小丫頭盡都明白的。墜兒偷了蝦須鐲,麝月把她攆出了賈府。彼時,麝月亦命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這站髒了地兒的人,是個小丫頭都可以做主攆走的末等奴才,是個“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小偷兒。可賈母是什麼人?
是謂第五根釘子。
賈母隻得要回去了。妙玉卻連虛應故事的挽留,都不曾有。她不但“亦不甚留”,且“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送這樣的貴賓,哪能回身就閉門的?
若說這是妙玉的習慣呢?恰恰不是。後來,黛玉湘雲來她庵裏,她續詩後已是“快天亮了”,她卻仍將客人“送至門外,看他們走遠,方掩門進來”。送賈母,她偏是“回身便將門閉了”。
是謂第六根釘子。
賈母先小時,曾在枕霞閣失腳掉到水裏,“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會兒殘破了”。鳳姐說那個窩兒,是“好盛福壽的”。
賈母在妙玉這裏,碰的這六根木釘,真不知那頭該殘破成啥樣兒,更不知那碰出的窩兒裏,好盛下多少福壽。隻知碰得賈母立馬就病了。
她進櫳翠庵之前,神清氣爽,妙語連珠,笑聲不斷。而今一出妙玉的山門,便“覺身上乏倦”,竟連大觀園都出不去了,直要到稻香村歇息。且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由兩個婆子抬了去的。
胡仔糟蹋清照的話,就是因那《詞論》,若拿來排揎妙玉,你看如何: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一旦叫裴暢來看妙玉,他對清照的評價,必定是要再嘮叨一遍的:
自恃其才,藐視一切。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前章所言,是黛、湘、探、妙與清照的詞、賦、詩、論,分別具有的那道奇緣。此刻我即越性說道:
晴雯為黛玉之影;
芳官為湘雲之影;
齡官為妙玉之影;
寶琴為探春之影。
我自不敢掠美,“晴為黛影”,原是批書人所言。
所謂影,就是既似其形,又有自己的言談行止。這就把那形兒不便說,不易做的,盡由其影兒變弄出來。因雪芹以為,那清照花粉若隻釀製黛湘探妙,也是終難盡意的。唯有形影相隨,清照的魂韻神風方可彰顯得周到,清照在紅樓裏也才算得成了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