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與齡官,一個送箋寄情,一個畫薔抒懷,且都令寶玉這個情種子不解其意,必要經過一段反複方才明白。
在櫳翠庵,寶玉悄悄跟著黛釵到耳房來蹭茶吃。這明明是妙玉所盼的,她卻偏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
在梨香院,齡官說她今兒咳出兩口血來,賈薔趕忙地要去請大夫,齡官卻道:“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齡官與妙玉,都是對自己心裏喜的人,這等刻薄。這刻薄的話裏,偏又皆藏著愛意。
妙玉說賈府是,“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齡官說自己是“關在這牢坑裏”。同樣地對賈府不滿。
妙玉是唯一給賈母釘子碰的人,齡官又是唯一拿釘子碰寶玉的。
這日,寶玉著意來找齡官。齡官正獨自倒在枕上,見寶玉進來,她非但不起身呼“二爺”,反文風不動。
第一根釘子碰上了。
寶玉仍不知趣,進前來她身旁坐下。他或許是想猴上來吃吃她嘴上的胭脂,抑或扭扭股糖,揉搓揉搓。不想齡官竟“忙抬身起來躲避”。
又碰了第二根。
寶玉賠笑央他唱《嫋晴絲》,她卻正色回絕:“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及至碰上這三根釘子,寶玉方“訕訕的紅了臉”。
片時,賈薔來了。他命那籠裏的雀兒“銜鬼臉旗幟”。本想逗齡官開心的,眾女孩子也都道“有趣”,誰知齡官衝著賈薔就村上了:
“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裏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幹這個。”
因寶玉也在旁邊,所以齡官說“你們家”。這便是第四根釘子。
如說寶玉是個沒人怕的,誰都可以衝撞他,那麼皇妃娘娘也是好得罪的?
元春省親時,很喜歡齡官的戲,便命她再作兩出。賈薔讓她唱《遊園》《驚夢》,她卻執意作了《相約》《相罵》,偏要讓皇妃聽那汙言罵語。前兒元春傳進她們去,她竟連唱一聲都不肯了。
原來齡官的興趣,還在拿釘子碰皇妃。如把岫煙說妙玉的話,拿來說齡官,你看如何:
“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
“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
再把裴暢說清照的拿來你聽聽:
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
聽清楚了罷,權當就是說齡官呢。
趙姨曾是說過她們,“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裏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齡官這個連下三等奴才都不及的,居然想冷便冷,該惱便惱,狂妄到拿著釘子碰了皇妃,再碰寶二爺。這般的“不合時宜”“放誕詭僻”,本性裏與清照、妙玉一模一樣,外形上卻分明又作高了一層。
四、寶琴怎麼還是“離人”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琴兒這一句就分明告訴咱,
她終是作了“離人”。
趕巧,
清照在江北時候,明誠納妾,她就是“離人”了。
到江南的次年,明誠去世,她就越是“離人”了。
不同的是,琴兒說自己“離人恨重”,
清照卻說自己“離情別恨難窮”。
清照太喜歡梅花了。她的許多精神、念想,甚至圖謀,都潛藏在梅花裏。最顯著的,是她那貌似詠梅,實則詠己的《漁家傲》:
雪裏已知春信至,
(飛雪裏已傳來春天的訊息)
寒梅點綴瓊枝膩。
(雪花將梅枝襯綴成了美玉)
香臉半開嬌旖旎,
(梅花半露著嬌麗的香臉)
當庭際,
(在院中亭亭玉立)
玉人浴出新妝洗。
(如新出浴的美人剛剛梳妝)
造化可能偏有意,
(造物主可能有意偏愛她)
故教明月玲瓏地。
(所以讓明亮月光灑在她的腳下)
共賞金尊沉綠蟻,
(請梅花一起舉杯賞酒吧)
莫辭醉,
(不要用“醉了”來推辭)
此花不與群花比。
(世間百花誰能與你梅花相比)
雪芹筆下的琴妹妹,儼然就是這個詞蛹裏飛出來的蝴蝶。
寶玉先就說過,“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鍾於女兒”,此刻一見琴兒她們,便又大吆小喝地,“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這說法,不正是清照的“造化可能偏有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