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琴兒方“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大家盡管又是爭著看,又是稱讚,卻是“猜了一回,皆不是”。至今也沒人猜出那是什麼。
還猜呢,八成連雪芹都猜不出。若必要說個謎底,不過是琴兒的“博古窮奇”而已。
另外,誰都知道“能者多勞”,因此這琴兒還需有些承擔的。
紅樓八十回圓滿結局之時,黛玉之林的姐妹們均未涉及婚姻。清照的婚姻一事,若始終不提也是缺失。琴兒則是“正欲進京發嫁”的,這就可拿那婚姻情愛什麼的,談談講講了。
清照與明誠回至歸來堂的前些年,也確是“擅朋友之勝”(明人江之淮語,見《古今女史》)。然明誠重入官場並納妾之後,他與清照的情愛也便淡之若無了。清照詞裏那麼多的幽怨愁苦,多半是從這裏來的。
琴兒的婚姻,正也不是白頭偕老的。
她的詩裏,不曾中斷地說些讖語:“不在梅邊在柳邊。”
她這許配了梅家的,竟又到了“柳邊”呢。
清照說了,“江梅已過柳生綿”,“染柳煙濃,吹梅笛怨”。琴兒到了柳邊,大約又是飄零的“綿”和愁雲慘霧的“煙”了罷。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琴兒這一句就分明告訴咱,她終是作了“離人”。趕巧,清照在江北時候,明誠納妾,她就是“離人”了。到江南的次年,明誠去世,她就越是“離人”了。不同的是,琴兒說自己“離人恨重”,清照卻說自己“離情別恨難窮”。
最有分量的,還是蘆雪庵裏詠雪那時,寶琴的“天機斷縞帶”和湘雲給她對的“海市失鮫綃”。
“天機”是天上織女的織布機。“縞帶”是白帶子。織女織出的縞帶斷了,破了,碎了,化為漫天飛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海市”是海市蜃樓。那裏有鮫人,流淚成明珠,織水為鮫綃。此刻,鮫人織出的鮫綃,丟失了,從半空裏撒下來。
織女與鮫人,本來都是孤獨女。如今這漫天飄零的,難道隻是她們的紡品,就不是她們的薄命嗎?
簡直巧極。清照既是織女,又是鮫人。
宋人朱敦儒在《和李易安金魚池蓮》裏說:
會尋織女趁靈槎。
這朱才子,很想搭乘那通靈的木筏,去天上與織女相會。因那織女就是清照。
王士禎又在《和漱玉詞》裏,說清照是:
但鮫人,隻有淚滴。
至此我們便更加看清,這些影子,既是黛玉等形兒的延伸,又是清照品性的再一輪渲染。當然還是雪芹妙筆的展露——正是像他說的凹晶館之夜:
“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此方令人“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也便“真令人神清氣淨”了。
附:寶釵襲人咋不像清照
清照年輕時,鬢發上、麵龐上時常離不得花兒。
寶釵是“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清照家裏的古董寶器“幾案羅列,枕席枕藉”。
寶釵屋裏則“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
寶釵帶著她的影子襲人,時時處處與清照相反,
卻仍不盡意,
她還經常指桑罵槐地辱沒清照……
雪芹的筆,全然就是魔杖,且魔法多端,變幻不定。他正裏寫了側裏寫,同時還要反著寫。那寶釵與襲人,便是雪芹反筆釀出的。
人稱清照“才學高博”,“自少年便有詩名”。清照一生,亦是恃才自傲,每作詩詞,涉筆便是“驚人句”,言及家世,開口便是“鹽絮家風”。寶釵掛在嘴上的卻是,“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清照為皇上寫詩,說的是“金駒已過蠶”“行見百斯男”,拿人家的陽痿來說事兒,忒不厚道。寶釵給皇妃的詩說的是,“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謙卑得臉都不要了。
清照對那宦海官場,深惡痛絕;寶釵卻常說“混賬話”,相機死勸寶玉,要他去立身揚名。
清照直若水晶人,讓人一打量就看到她的骨子裏,正如她自己說的“眼波才動被人猜”。“猜”是看到。寶釵則外陋內險,把自己掩藏得深不可見,正如她那“大紅襖”,藏在係有“排扣”的罩衣裏頭,從不穿在外邊。
清照年輕時,鬢發上、麵龐上時常離不得花兒。寶釵是“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清照家裏的古董寶器“幾案羅列,枕席枕藉”。寶釵屋裏則“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