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種,認為劉勰的“道”是道家之道,認為是道家的“先天地生”為“天下母”的“道”,劉勰把“道”與抽象的神秘的“神理”相聯係,是先驗的東西,相當於柏拉圖的“理念”或黑格爾的“絕對理念”,因此劉勰的“道”是“客觀唯心主義”的。雖然劉勰的《文心雕龍》吸收了道家的思想養料是一個事實,劉勰的著作中確有道家思想。但把“原道”的“道”斷定為道家之“道”缺乏足夠的論據。而且這種看法與黑格爾的“絕對理念”相提並論,似有把劉勰的思想“西方化”之嫌。
第三種,劉勰的“道”是兼有儒、道兩家的道,即認為劉勰以儒家思想為主,也不排斥道家的影響,魏晉玄學就往往以道家思想來說“易”,所以劉勰的“道”兼有雙重的意思,廣義的是“自然之道”,狹義的是“儒家之道”。這其中又有“內儒外道”“內道外儒”和“儒體道用”的說法。這一派人看到了劉勰的思想的複雜性,看到了《文心雕龍》思想資源的多樣性,是值得稱道的。但其說法未免含糊,似應進一步厘清。
第四種,劉勰的“道”就是“自然之道”,是自然本身。持此說的有近代國學大師黃侃等。黃侃的《文心雕龍劄記》解釋劉勰的“自然之道”觀點如下。
案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數言自然,一則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則曰:“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三則曰:“誰其屍之,亦神理而已。”尋繹其旨,甚平易。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語,惟聖人為能盡文之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此與後世言“文以載道”者截然不同。[38]
黃侃所言從本篇立論出發,不拐彎抹角,他的解釋是比較合理的。他認為《原道》篇中多次談到“自然之道”“自然”和“神理”,實際上都是講先有“自然”,然後才有“思心”,然後才有“言語”,然後才有“文章”。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黃侃認為,劉勰的“道”與唐代韓愈的“文以載道”的“道”是不同的,是劉勰自己提出的“自然之道”。另一位近代學者劉永濟教授在《文心雕龍原道篇釋義》中解釋“道之文”觀點如下。
此篇論“文”原於道之義,既以日月山川為道之文,複以雲霞草木為自然之文,是其所謂“道”亦自然也。此義也,蓋與“文”之本訓適相吻合。“文”之本訓為交錯,故凡經緯錯綜者,皆曰文,而經緯錯綜之物,必繁縟而可觀。故凡華采鋪芬者,亦曰文。惟其如此,故大而天地山川,小而禽獸草木,精而人紀物序,粗而花落鳥啼,各有節文,不相淩亂者,皆自然之文也。然則道也,自然,文也皆彌綸萬品而無外,條貫群生而靡遺者也。[39]
劉永濟此論也較合理。他從“道”與“文”的密切關係來解釋“道”為自然,“文”為自然經緯錯綜的狀況,天地山川,雲霞草木,花開鳥鳴,包括人物生活,都是經緯錯綜而豐贍美麗的,都是“文”,即包括人的整個自然都是“文”,那麼“道之文”,就是自然之文,而道也就是“自然”本身,這是比較符合劉勰原意的。
(2)“天道自然”及其衍化
我們的看法與上麵兩位學者的解釋相似,但又有所不同。我們認為從本篇的立論和與創作論諸篇的聯係看,劉勰的“道”是古老的“天道自然”,既不是儒家的“仁義”之道,也不是道家的“無為”之道。劉勰所標舉的“自然之道”的文學觀,基本上是來源於遠古先人的“自然崇拜”觀。所謂“自然崇拜”,就是說,我們的先人在遠古的時候出於對自然萬物的不了解,感到自然的神奇與威力,敬畏自然,從而對自然產生了崇拜之情。在“自然崇拜”這一點上,道家與儒家的思想並沒有大的區別。他們都有一種對自然的敬畏之情和神秘之感。這是更古老的先人的天道自然崇拜論在先秦學者那裏的回響。儒家、道家不但敬畏自然,同時又把自然當作一個源頭,道家的道源於自然,儒家的名教豈不是也來源於自然嗎?我們認為劉勰基本上就是在上述意義上用“道”這個概念的,並把它作為文學的本源來加以闡發。
如前所述,劉勰在他的《原道》的開篇,沒有按漢代的文論去絮絮叨叨講“詩言誌”“發乎情,止乎禮義”“溫柔敦厚”“美刺”“主文而譎諫”等儒家教化理論,而從自然本身(“天文”“地文”“人文”)的豐富、韻致和美麗講起,並充滿讚美之情,這絕不是偶然的,他的思想受當時玄學和佛學的影響,與儒家教化理論拉開了一定的距離。他的這種傾向,在我們今天看來,就是要從自然宇宙這樣一個更寬闊的視野來理解“人文”。
從《原道》篇可以看出,劉勰認為,從根本上說,文源於原始的天道自然,自然(包括人的自然)是最美的,人文(包括文學)與自然萬物有著同構的關係。文章屬於精神的產物,自然則是客觀的存在,一為精神,一為物質,它們是“異質”的,但它們的結構卻是相同的。天地山川,禽獸草木,人紀物序,花落鳥啼,這是自然,自然有自然的結構;文章(包括文學)雖然不是自然本身,但好的文章(包括文學)與自然的結構是相同、相通和相似的。劉勰《原道》開篇在說了天地、日月、山川的美麗之後,指出“此蓋道之文”後,接著說:“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為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這裏的“觀”,是觀看天地的光輝,這裏的“察”,是察看地麵萬物的文彩,這都是人的知覺活動,所以劉勰接著說“惟人參之”。這裏就把天、地、人並舉,並指稱其為“三才”。天地是指物質性的宇宙,人則是具有心智的高等動物,這是不同“質”的,但劉勰把它們歸為一類,即“三才”,都具有文彩,這就是天地與人“異質”而“同構”,即天地的“力的結構”與人的“力的結構”是同一的。所以這裏所說的“道之文”,不僅僅是指自然天地的“文”,也指人的“文”。具體地說,自然景物屬於自然界,人的情感與思想屬於意識界。春天花朵的絢爛與美麗屬於自然物體,人們將見到這花朵之後的快樂和喜悅寫成了詩篇是情感意識。但它們都屬於上升的結構,這就是“異質同構”。
那麼,在劉勰看來,“道”與文章怎樣實現同構關係呢?這就是因為自然之道具有衍化的功能。這裏可以分三個層次來理解。
第一層次,自然之道具有自然美。
作為自然之道都有廣義的“文”。劉勰說,天玄地黃,天圓地方,日月似重疊的碧玉,展現出宏麗的景象,山川煥然如錦繡,顯現出大地的形貌,這就是“道”之文采。從這裏我們可以知道,劉勰所說的“道”是指天地、山川等自然本身。而且他認為自然本身就有“文”,這裏所說的“文”,即文采(包括詩意),你看那山川,那草木,那晨昏,那鳥獸,都錯落有致,都變化有序,這在人們的心目中就是美。“道之文”也就是自然美。劉勰確實是感受到自然美的,他用了許多美麗的文辭描繪說:動物、植物都是美的。龍鳳以鱗羽呈現瑞祥,虎豹以毛色閃現出雄姿,雲霞雕飾出的色彩,超過畫工筆下的微妙,草木開花,不必織女的巧手也神奇異常,這些都不是外來的裝飾,完全是出於自然本身。天地、動植物是自然美。那麼人呢?劉勰接過《易傳》的話說,人為“三才”之一,為“五行之秀”,為“天地之心”,人首先也是一種自然美。所以他說:“夫以無識之物,鬱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由此不難看出,劉勰把人看成是自然美之一種,但又比自然美更高,這是他對“人文”的第一層看法。這層理解,也可以說是對“道之文”的廣義的理解,它是“與天地並生”的,隻要是自然,都有“文”,都有文采。
有人可能要問,《原道》篇中所提的“河圖”“洛書”是怎麼回事,這也是自然嗎?回答說:是。在我們的先人看來,這也是自然。古代的人們對自然並沒有今天人們科學的認識,常常把一些傳說的東西,想象成真實的,當成自然存在。他們把語言文字的最早創造歸功於“龍獻圖、龜獻書”,是不足怪的,這是先人的古老天道自然崇拜論在起作用。自然崇拜論的實質,就是把世界上一切神秘的無法解釋的現象都歸結為自然的本然存在。把平淡的還給自然,把神奇的也還給自然,把一切荒誕的都還給自然,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論。漢代學者王充說:“河出圖,洛出書……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筆墨為圖書乎?天道自然,故圖書自成。”[40]我們認為王充講的“天道自然”,最為合理。由此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劉勰並不是從認識論的視野來看待天道自然的,而是從古代的樸素的存在論來看天道自然的,人進入自然,與自然融合為一個整體。自然不完全是認識的對象,而是體驗的、感悟的和想象的對象。
第二層次,自然之道衍化為人工美。
劉勰在說明自然美之後,接著提出“文字始炳”以來的“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的問題。那麼這個“寫”的問題又是如何發生的呢?劉勰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這是劉勰的回答。這個回答很重要。這意思是說,從自然美到藝術美,要經過“心”與“言”這兩個中介。首先是“心”的感動,看到山川自然,看到雪花飛舞,看到花開葉落,聽到流水潺潺,聽到大風嗚嗚,聽到鬆濤聲聲,人也要感動的。對文學創作來說,“心”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情”的問題,所謂“情者文之經”,強調的就是“情”的作用。沒有人內心情感的波濤與風暴也就沒有文學。其次,是要把“情”外化出來,這就要通過“言”,沒有“言”也沒有文學。劉勰在《神思》篇裏,談到“言不盡意”的問題。動情不易,言說也難。所以,“心”與“言”這兩個中介是重要的。就是說,人們內心的情感,通過語言表達出來,這樣文章(包括文學)也就產生出來了。這裏,“心”的加工,“言”的加工,是對“自然之道”的衍化,“人文”有廣義與狹義的區別。廣義的是指人作為一種自然,同別的自然事物一樣,也有文采美;狹義的是指人所製作出來的文章(包括文學),即人工美。人工美是經過人工加工的美。這是劉勰理解“文”的第二個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