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把自己到縣裏去的情形,詳細地說了一遍。立青跌腳道:“這貪官也實在可惡。但是你告訴我有什麼用,我還能拿了刀,跑到縣裏去把他殺了嗎?那我就要投降長毛了。”學正道:“這是官逼民反,哼,投降長毛,那不算奇!”立青正色道:“老四,你不要胡說。你到這裏來的用意,究竟是怎麼樣?”學正望望他轉過一口氣來道:“我到你府上來求救,還能邀著你去劫牢反獄不成?我的意思,隻想自己吃些虧,就對紳士們說,那天在曹家說的話是我說錯了,官家並不拿錢出來買米,實在是攤捐。我說了,別人或者不相信,若是請得令尊鳳老爹出麵來做三分主,這事就行了。但是他老先生是個正直人,恐怕不肯撒謊,所以我特意起個早,來求求他。”立青道:“若說撒謊呢,他老人家是不肯幹的。不過照你這種說法,和平常情形不同,或者他老人家可以另想一個法子。來,你隨我進去。”立青走到打稻場上將放在地上的兵器一樣一樣地撿了起來,拿的拿,夾的夾,引了學正走回家去。學正到了他家堂屋裏,就止步了。立青進去不多一會兒,李鳳池由裏麵搶步走了出來,遠遠地就拱了拱手。汪學正隻叫了一聲大老爹,兩膝已是屈下去了。李鳳池挽著他道:“起來起來,令尊身體還好?”學正起來,又連作了幾個揖,答道:“已經挨了兩百手心了。”李鳳池瞎了一聲道:“這算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冤屈。”說著,手摸了嘴上短胡子,望著他道:“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你且到裏麵來說話。”他於是引著學正到他自用的一間小書房裏來。還不曾讓坐,學正作了個揖又待跪了下去,李鳳池搶著兩手將他雙脅一操,搖頭道:“你何必如此?論私,我和你父親是多年朋友。論公,這回的事情,是我和令尊伸了肩膀同抬這副擔子的。他有了這樣不幸的事情,我決不能袖手旁觀。隻是這件事,我看來很有些紮手。你且說,縣裏是怎樣的情形?”汪學正兩道眉峰,幾乎皺到了一塊去,籠了兩隻袖子,微伸了一隻腿。可是剛伸出去一點,又縮回來,兩眼裏的眼淚,隻在眼沿上流動,待要滾了出來。李鳳池扶著桌子邊的椅靠,向他微微點著頭道:“你隻管坐下,慢慢地說,不用急。”他說話的聲音,是非常的和緩,在他那正氣的臉上,帶了可親的樣子。學正平常見了李鳳池,雖然覺得他威嚴可畏,然而今天心裏極難受的時候,見了他是這樣的和悅,心裏先安慰了不少,於是側了身子坐下。李鳳池在他對麵椅子上坐下,取過來煙袋紙煤,架了腿微微搖著,慢慢地抽煙。屋子裏寂然了,隻有水煙袋嚕呼嚕呼的聲音。紙煤上的青煙繞著大小圈圈重疊地向屋頂上飛去。學正兩手扶了兩邊的椅靠,頭低了,望著李鳳池吹落四五個煙灰來。抽水煙的不抽水煙了,他道:“當我聽到令尊上縣的消息以後,我捉摸了一天,覺得王老爺這事做得很笨。他當堂問起令尊來,說到四鄉攤米,這是作官價收買呢?還是捐攤呢?說是作官收買,令尊何罪之有?說是捐攤的,他敢撒這個大謊嗎?”學正道:“他並不說這個,家父走上堂去,他就大發雷霆,說家父打傷了縣裏派下來的委員。”李鳳池突然站了起來,瞪了眼道:“什麼,這話從何說起?”學正也隻好站起來,接著道:“家父還沒有說到兩句,那個丁委員,假裝受著一身重傷的樣子,由兩個差人扶著他上堂來。”李鳳池說一聲完了,手上那管水煙袋落在地上,將煙盒子、紙煤筒子、煙袋套子,七零八落,散了滿地。
汪學正究不知道這句話怎樣會讓他這樣的驚慌,倒是站在一旁作聲不得,隻有望了他。李鳳池慢慢地在地上撿起那些東西來,依然合成了一管水煙袋,放在桌上,然後向學正很平和道:“你坐下,我們還是慢慢地來談。”學正道:“大老爹看這件事情怎麼樣?家父沒有性命之憂嗎?”李鳳池對於他這句話,很難答複,少不得在心裏先要想想,於是伸手就把桌上的水煙袋取到手裏。當煙袋取到手裏的時候,隨著要去找紙煤,見地上一攤水跡,將一根紙煤打濕了,這才想起煙袋已經是落地過一回,新上的幹淨水全灑了,不能抽了。他放下煙袋來,無法搭訕,不免咳嗽了兩聲。然而他的臉色已經是青白不定的,變換了好幾回了。學正見著,料到這事不妙,臉上白起來。他本是坐著的了,這時又抖顫著站起來,聲音也有些顫動,問道:“大老爹,你老看怎麼樣?”李鳳池點著頭道:“老賢侄,你坐著,慢慢地想法子,急也無用。王知縣這著棋,下得是毒辣一點,但據我想,他也不過是殺一儆百的意思,隻是想把捐米這件事太太平平過了去,不讓別人再說一句閑話。料著他也不敢枉興大獄。隻是他把這一頂冤枉帽子,戴在令尊頭上,令尊想要從從容容地回家,這怕很難了。令尊大人見了丁作忠那種假扮受傷的樣子,他又說了一些什麼呢?”學正就把昨天在堂上的情形以及自己打的主意,都說了。因道:“照愚侄的意思,老早把這兩甲攤的一百多擔米,趕快地攤出來了,王知縣他還想些什麼?家父的罪過小,也就不至於讓他那樣討厭了。”
李鳳池點了幾點頭道:“你說的這話,自是釜底抽薪之法,未嚐不好。便是要我撒兩句謊,那也隻得說‘嫂溺則援之以手’罷了。為了朋友,我沒有什麼為難。隻是他現在把抗稅的事放了不提,隻把毆打縣委的罪著實了說,和攤米這件事,麵子上已是毫不相幹,就是把捐米這件事辦定了,我們也沒法子說令尊無罪。”說著,他昂了頭向屋梁上望著,連連搖了幾下,表示著艱難的樣子,因道:“王知縣這著棋實在是厲害,他做了圈套讓人來犯罪,犯人又是歸他所管,這就是要遮蓋也遮蓋不全。”學正道:“就是為了許多難處,所以才來求求老伯。小侄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合了那句俗話,解鈴還是係鈴人,請曹金發老爹上縣去一趟,求求丁作忠不要把這事追究下去。好在他的傷全是假的,他不追究,也並不吃虧。至於曹金發去說情,丁作忠答應不追究自然是不能白幹。隻要舍下力氣可以辦得到的,都可以辦。充其量,也不過是傾家蕩產而已。”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是很沉著,好像全身都在用力,那手臂上的筋紋,根根露了出來。兩隻眼睛,微微地向下麵看著,又好像心裏在說,不妨委屈一點。李鳳池絕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望了他道:“學正,你肯去求曹金老嗎?”學正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為了救家父,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隻是小侄去見他,他也未必肯理會小侄。因此小侄隻好委屈老伯一點,求老伯去和他先容一聲,回頭我就到他家去當麵求和。”李鳳池聽了這話,倒沒有說是不可以,手摸了胡子,沉吟了很久,這才點著頭道:“你這一番能屈能伸的精神,我是很佩服的。隻是曹金老為人,你是知道的,平常去求他,都不容易呢,而況……”他說這話時,依然手摸了胡子,連搖著幾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