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學正道:“小侄已經說過了,充其量也不過傾家蕩產,曹金老縱然不好說話,也隻能要舍下傾家蕩產罷了。隻要家父能夠平安回家,這個我全家都可以照辦。”說著,他就用手連連地拍了椅靠兩下,顯出他的決心。李鳳池看了他這個樣子,倒不能不受些感動。於是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兩個圈子,突然回轉身來,向他一抱拳道:“既然老賢侄有這樣一番臥薪嚐膽的誌氣,我就應當來成全你。好!我馬上就去。你就在舍下稍等一等,有了切實的話,我立刻就回來。隻看你這樣臉色蒼白,眼睛眶子落下去很深,你大概著急得很厲害了,我也不忍看你這樣子。”學正道:“不瞞你老爹說,我是一夜沒有睡,有了你老這兩句話,我的心才定妥了。我就在這書房睡椅上先躺一會。”李鳳池道:“好的,你就在我這裏睡一覺。人一定要有了精神,才能夠辦事。你隻管睡,我吩咐家裏人不要來驚動你。”說著,他在牆縫裏插的竹片帽架子上取下瓜皮帽,將長衫袖揩擦了一會,這就立刻戴上,向外走去。學正把事辦得有點頭緒,慢慢地感到了疲乏,正也想關上這書房門來睡覺。隻見李鳳池又匆匆地跑進了房來,手握住了他的袖子,放出和緩的語氣道:“老賢侄,你隻管放心。我既是願意出來多這番事了,我必得辦個周到。不吃飯打不起精神來,不睡覺也是打不起精神來的。你還要些什麼東西不要?若是要的話,你告訴我。”學正道:“大老爹這樣周到,小侄更是不安,我不要什麼。我若要什麼,自會向立青哥要。”
李鳳池指著火櫃子上一條棉褥子道:“那是幹淨的,你要睡覺,得把那個蓋上。”學正答應了是,他這才帶掩著房門,一直去了。學正依了他的話,在睡椅上躺下,自將棉褥來蓋了。合上了眼睛,人就在家人環哭的堂屋裏,或者王知縣吆喝著的公案下,跑來跑去,不時又在曹金發家裏手提了一把鬼頭刀,將曹家人不論老小,一陣亂砍。還有那個鷹鼻子勾嘴的公差,也曾把他捉住,四馬鑽蹄地縛了,向東門大河裏一拋,哈哈大笑道:“你也有今日!”耳邊卻有人叫道:“學正,你怎麼樣!在做夢嗎?”睜開眼來看時,正是李鳳池站在麵前,立刻跳起來道:“你老爹就回來了,曹金老不在家嗎?”李鳳池道:“我去了不少的時候了,你是睡得太甜,不知道時辰。他怎麼不在家?我去了,不曾開口,他就知道我的意思。”學正道:“他怎樣的說呢?”李鳳池道:“瞎!一言難盡!你先用把熱手巾擦擦臉,再喝點茶,把精神清醒過來了,我們慢慢地商量。”學正聽到還有商量二字,料著是這裏麵大有文章,心裏很是焦急。李家的長工聽了上人的話,先送了臉盆手巾來。學正隻得洗個臉,手臉擦幹淨了。長工拿過麵盆去,立刻兩手捧了一盅熱氣騰騰的茶過來。似乎這一些,都是經李鳳池說過的。看他時,已經改著在抽旱煙,地上已經有好些粒煙灰了。這時,他把旱煙袋斜支在桌子角上,手微微地扶著,半垂了眼皮在出神。學正將那盅熱茶喝完了,放下茶盅,正待開口,李鳳池就望了他道:“曹金老這個人不好說話,你當然也知道。起初我一提,他倒假充大量,說是並不怪你父子二人,這是丁委員和令尊作對,不幹他事。後來我說到你的意思隻要可以出來,倒不怕吃虧,他這才露出了真麵目。他也是不外古今通例,要你依他三件大事。”學正道:“哪三件大事呢?”他覺得是有些頭緒可尋了,胸脯挺起,好像是這裏麵滿帶了指望。李鳳池將旱煙袋鬥子,在地上了敲幾下,將煙袋放下,站起來,拍了幾拍身上的煙屑和紙煤灰,才望了他道:“我不過是和人傳話,賢侄你不要生氣。他說的第一件事,當時我就不能忍了,但是正免不了求他,隻好聽著。他說,須要賢侄請出這甲上幾個體麵人來,帶你到他家,登門謝罪。這謝罪不是口說而已,還要放爆竹磕頭。”說時用手微微地敲著桌沿道:“這豈不是欺人太甚?”他說時,看到學正的臉色立刻紅了起來。但是他並不生氣,微微地笑道:“這沒有什麼,為了家父我也可以遵辦。他本是個長輩,算我提前和他拜年吧。”李鳳池扶了所坐的椅子靠手撐起身子來,緊緊地對學正望了道:“什麼?你不覺得這是太過於一點嗎?”他說著,依然望著,覺得學正這勉強的微笑,那是比放聲大哭還要淒慘,也覺得黯然。停了一停也勉強裝著笑道:“好在賢侄也說過了,曹金老是位老前輩,便同他行上一個禮,那也算不了什麼。這件事你依允了,那第二件事便好辦。他隻要你當眾說明,那天在他家說的話,是喝醉了酒胡謅的。叫大家不用相信。”學正笑道:“這倒多謝他替我出了一條主意,我自然是樂從。”李鳳池道:“第三呢,他就談到錢了。他說,你家既吃了官司,他不能要你家的錢。就是他上縣去,自己的花銷,都可以墊了。隻是丁作忠和王知縣這兩個大頭腦,不容易說過來,沒有三五百銀子,不會放在他們眼裏。要你至少預備五百兩銀子的數目,讓他替你去送禮。若是不夠的話,也許還要加添。這不也是一件難事嗎?年近歲逼,哪裏去找這樣大批的錢呢?”學正道:“那沒有法子,隻好拿了田契出去,出著重重的利息,押借一筆吧。若是有人要田,我就賣出一家莊子去。不過賣田不是三言兩語就說成的事,怕有些遠水救不了近火。”李鳳池按上一煙鬥煙,抽過了,頭微微地點著,自然也是替他暗地裏打算,許久才道:“這樣說,三件事你是件件依從了。”學正歎了口氣道:“事到於今,也不容小侄不件件依從。”李鳳池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你在我這裏用飯,我分派著人去請紳士到舍下齊集,一同到曹家去。我想,這樣大事,總當找你一個至戚出麵。把你嶽父也請來,你看怎麼樣呢?”汪學正對曹金發提出的三件事都答應了,然而對於請他嶽父作中這一層,他卻認為很難,許久不能答複呢。